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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伪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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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见拓跋璃喝酒,李适心中一忧,她好久不曾饮酒了,怎么现在又在饮酒?脚步不由自主地往亭内而去,他急切地想要见到她,想提醒她不要饮酒,想告诉她自己愧对她,想问问她能否原谅自己。
只不过数步,李适便停了下来。若真到了面前,说些什么呢?家族和她二选一的时候,他从没有坚定地选择过她,他有什么资格去求得她的原谅呢?
太原李氏。年少时他引以为傲的家族,在成年时却成为了他追求爱与自由的枷锁。
李尽忠毕竟在宫中日久,见过美人无数,现下已从先前惊为天人的状态中回复过来,也注意到了李适的小心思:这条路,是李适故意带他走的,为的就是能见到拓跋璃。他的眼神飘向亭内孤零零的拓跋璃,心中竟有了恻隐之心,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距离皇帝钦定的时辰还有些时间,转头对李适说道:“只给秦王半刻话别。”
李适没有理会李尽忠的话,只怅然望着亭中那个熟悉的身影一阵风扑过来,打了个寒噤,“多谢尽忠公公,我们走吧。”说着又是一个请的动作。
李适若不想见拓跋璃,又何必走这条路。若是想见,他都同意了,又为何不见。李尽忠不明所以,只觉得这倒是更好,省了这时间,可以更早入宫。
拓跋璃所在的亭,名曰叠翠亭,是整个秦王府最高的所在,可以观察到整座秦王府。从高处向下看去,当年意气风发的秦王也不过如蝼蚁一般渺小。
拓跋璃比任何人都清楚太原李氏的冷血,唯独身处其中的李适还相信家族。这一去,必死无疑。她唇角勾起一丝笑,神色似讥嘲似不屑。
直到秦王府那扇沉重的朱门在拓跋璃眼前闭合,再看不见李适的身影。她才缓缓地抬起手,从一旁石桌上的古铜酒壶中倾倒出一杯琥珀色的美酒,酒液在光线的作用下闪着诱人的光泽。她并未急着喝下,而是轻轻地将酒杯置于鼻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酒香仿佛带着淡淡的忧愁,让她心中的苦涩略有舒缓。
身后传来拓跋珪的声音,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跟二哥走吧,离开长安,去哪都好,秦王此去九死一生,你何必去赌那渺茫的生还机会。”
李适虽然和他说,皇帝顾念亲情不会动手,可他已经不信李适很久很久了。秦王既然不愿为刀俎,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成为同秦王一样的鱼肉。
“二哥以为我还喜欢他,想和他生死与共?不!我要亲眼看着他的下场。他引以为豪的太原李氏是如何弃他如草芥。”
拓跋珪听得发愣,看着面前的拓跋璃,她显然已经知道了李适此去必死。
他静静地走到拓跋璃的面前,他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妹妹,声音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你到底是喜欢的,喜欢到连命都不要,喜欢到还要自己编理由来骗自己。”他顿了顿,声音也更嘶哑了,“他的下场还需亲眼看吗?皇帝到时必定会下诏书,举国皆知,你又何必留下。”
拓跋璃并未回头,手中的酒一杯接一杯,待到第三杯的时候,她淡淡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如今这天下已经是李家的天下,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声音中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仿佛已经对未来的一切看透。
“你是不愿意离开,还是不相信我的能力?回凉州,那儿还有些我的旧部,朝廷不可能找到我们的。”
凉州,她的家乡,拓跋璃似乎忘记了那的一切。她又细细一想,才发现,关于好多家乡的东西,她不去刻意地想根本记不起来了。
拓跋璃手中的酒杯停住,视线落在不知名的虚空,她眼中浓重的悲伤,令人觉得风凝玉碎。拓跋珪也算是见惯生死的人,却从没见过这么多的哀戚,好似随时可以吞噬她单薄如蝉翼的身躯。
她突然侧头一笑,柔声道:“ 二哥,我哪有脸回去,当年从凉州出来的人如今也就剩下我和你了 。”她微笑时,唇角轻扬,有一种异样的固执和倔强。
在一次又一次的征战中,凉州拓跋氏为了她奋勇厮杀,人丁越来越少,渐渐没落,却让太原李氏从割据一方的小诸侯变成了如今的大晟王朝。她没有脸回凉州。
拓跋珪的思绪似乎一瞬间也回到了千里之外的凉州城,“凉州啊,那时候真好啊,如果秦王没有踏入凉州城,你、我还有大哥……”说到大哥,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沉重起来,那是他们心中的禁忌,意识到自己失言的拓跋珪立刻闭口不言。
短暂的沉默之后,拓跋璃说:“二哥只管去凉州,我有自己的打算。”她倒满两杯酒,递给拓跋珪一杯,“小时候,不管什么二哥都一直让着我、护着我,谢谢二哥。”
拓跋珪见拓跋璃心意已定,直到自己再劝不动拓跋璃,摇头感叹,“阿璃,你可真是长大了。”可其实,拓跋珪心里真希望拓跋璃能永远和以前一样,只需要跟在他身后,什么都不用管,也什么都不用知道,只要快乐就好。
“干!”两只酒杯碰在一起。
夜幕时分,月上梢头,两仪殿到了,李尽忠扔下一句,“秦王在此稍候。”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李适看着空荡荡的大殿,无数根蜡烛燃烧,却没有半个人影。
李适是一个极沉得住气的人,其他人若只身在深宫之中,只怕就要胡思乱想,揣摩皇帝的心思,越想越乱,最后难免自乱阵脚。他却只沉默地站着,看向了窗外的一轮圆月。
又是一盏茶的工夫,两仪殿的大门被推开,李适一眼瞧见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正兀立在殿前鎏金大铜鼎旁。他上前行礼,“陛下。”
整六十岁的皇帝一袭明黄色的龙袍,腰间束着汉白玉,已是花白了的胡子梳理得一丝不乱,嘴角眼脸都有了细密的鱼鳞纹,只浓眉下一双瞳仁炯炯有神,黑得深不见底,精神看上去还算健旺,举手投足却显老相。
皇帝略一点头,“起来吧。”这时李尽忠抱着几摞高高的奏折放在了案几上,皇帝用手点了点奏折示意李适,“看看吧。”
那都是弹劾他的奏疏,数量多达上千。李适随意挑了几本,心中已经了然。他想到了这些定是弹劾他的奏疏,万不料皇帝会十年如一日地保留从大晟元年至今所有弹劾他的奏折,就好像早早准备好待到今日来算总账。
皇帝一只手拍了拍案上的奏折,说道:“大晟元年,放任突厥人劫掠长安;大晟二年,纵容士兵在河南劫掠百姓;大晟四年,强逼江淮百姓守城;大晟六年,拒不救援友军;大晟八年,在河北坑杀十万手无寸铁的降卒……这一桩桩,一件件,奏疏所言可有假?”
李适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属实。”
皇帝回过头,脸上已是挂了一层严霜一样冷峻,却不吱声,幽幽望着李适,“你可知河南、江淮、河北三地屡屡民变,就连长安天子脚下也时不时要闹出点事来。你当初伤了他们的心,现在要补救,难了。”
虚伪,伪善,这便是皇帝。
奏疏中的这些事情,皇帝没有一件是不知晓的,李适从前写给他的战报中早已提过,当时一句话没有,现在却要翻旧账。前朝乱世之中,好人要活下去都很难,更别说取天下。打天下时,他一直是家族最锋利的刀,他去做了那不仁不义之事。如今新朝初定,四海平定,再提这些,便是要拿他去堵天下万民的口了。
李适脸上毫无表情。
平日皇帝举止文雅,面目慈祥,极受百姓爱戴,但今晚神情却大异平日,铁青着脸,阴沉沉,“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样的道理,你不是不懂。”
从秦朝的陈胜吴广,到东汉的张角,他讲了足半个时辰,李适厌倦了道貌岸然地说教,沉吟道:“陛下待如何?”
“不是朕待如何,而是你待如何?”
李适呆了一下,自嘲一笑道:“这是要微臣留一份谢罪书,然后自裁以慰天下百姓?”
皇帝,就是杀人也要杀得道义凌然、一身正气,绝不让其他人挑出错处,甚至还要被杀的那人心存感激,自愿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