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逆》落士

4、落子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帷幕缓缓降临，将整座皇宫映衬在一片宁静而深沉的黑暗之中。皇宫中的每一块砖石都渗透着岁月的冷酷和历史的沉寂。

　　两仪殿内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寒意，华丽的宫灯在夜色中投下斑驳的光影，它们在墙壁上跳跃，犹如幽灵般无声地舞动着。

　　两道颀长的影子映照在大殿的殿门上，宽大的袖袍在风中随风轻扬，两道影子也是变幻不定。突然其中一道影子急速变化，由远及近，由小变大，直到殿门被打开，一道影子投在了大殿外。

　　皇帝推开殿门，走出殿外，微微一叹，但他的眼中却无半点温度，“朕并非要你自裁，但你必须明白，这天下已经变了，你是功臣，但更是这新朝的隐患。朕不能让你成为这新朝的绊脚石。”

　　李适低垂下头颅，声音低沉嘶哑，“当日长安动乱，陛下允诺我只要我勤王救驾，便封我为太子……。”

　　皇帝冷笑，“我若不以太子之位许诺你，你岂会来长安勤王？”

　　“若我说，我会呢？”

　　皇帝怔愣了一下，“你豺声狼顾，鹰视猿听，日后只能是一世阴鸷枭雄之主，不适合大位。”

　　“你不是说我龙骧虎步……哈哈哈哈”李适话只说半句，便似想到了什么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不错，那是当时的话。”皇帝的语气冷峻得令人发抖。

　　假的，都是假的。他对不起天下人，却唯独对得起太原李氏，更对得起自己的父亲。“爹，”李适含泪而笑，“你动手吧。”

　　一声“爹”让皇帝的心骤痛，一些遥远模糊的画面闪过。李适是第一个子嗣，他还记得李适出生时自己终于要当父亲的喜悦。

　　皇帝沉默半晌，走向两仪殿的台阶便要离开。

　　“爹”李适泪眼迷蒙地从殿内追出去大叫，希望皇帝能停驻片刻，却只看到了一往无前的身影。

　　隐藏在暗处的太子李纯看预定的计划出了意外，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按照计划，若李适不自尽，皇帝便会给出信号。他本想派人去请示皇帝，可是看皇帝一副心软要放过李适的样子，他的愤怒到了顶点。

　　隐忍多年，终于等到这一日，不能再等。以李适的能耐，出了这个皇宫，普天之下没有人有把握一定能置他于死地。

　　李纯向潜伏在四周的弓箭手点了点头，率先将自己手中的弓箭拉满，对着李适的胸膛，将盈满他憎恨的箭射出。

　　一箭当先，十几支箭紧接其后，李适听到箭矢破空而来的呼啸声。他闭上双眼，累了，就到这吧。

　　十几支箭钉入了他的胸膛，瞬间，他的前胸就插满了羽箭，鲜血染红衣袍。

　　皇帝回过头，站在远处的下方台阶，淡淡地看着台阶上方的李适，李适也看着皇帝。

　　沉默中，他们的视线仍在交锋，无声地落下这棋局的最后一颗子。

　　剧痛让李适的眼前模糊不清，恍惚之中，李适似乎瞧见了自己一生的画面像走马灯一样一一闪过。

　　富丽堂皇的李家老宅，屋内的炭盆中的碳烧的通红，发出呲呲的声音。四岁的李适正立在宴席中央，背着双手诵书。两侧旁听的人都面露惊叹之色，神童之名果非虚传。高坐在上方的祖父也难得地笑着点点头。他看向一旁的父亲，父亲含着笑轻点了头。

　　庄严肃穆的李家祠堂，神台上的牌位如同神祇让人敬畏。七岁的李适跪在蒲团之上，在一份文书上盖上了自己的手印，祖父接过文书宣布从此他便是伯父的继子，家族大宗的继承者，父亲、伯父、族中耆老一群人皆笑意晏晏，唯独母亲流下了一滴众人不易察觉的泪。

　　威严的军营大帐内，床榻上奄奄一息的男人，正在叮嘱跪在床榻下的男人，乱世之中要守好李家的基业。十岁的李适静静地站在一旁，他不明白：为什么床榻上的男人，原本是自己的伯父，现在却成了自己的父亲？而床榻下的男人，原本是自己的父亲，现在却成了叔父？这个转换对于小小的他来说，无疑是复杂的，也是难以理解的。但他知道一点，从今天起，他将是一个无父之人了。

　　长安城内，到处都是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呻吟声，繁华的长安宛若人间炼狱，十八岁的李适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他对突厥首领说，“让孩子和女人走，财物我再补你一倍。”突厥首领得意洋洋地冲他冷冷一笑，“盟约可不是这样的。”转身就冲进人群劫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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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洞房内，花烛熠熠生辉，柔和的光芒洒在新娘白皙如玉的脸上，如玉般透明。二十岁的李适轻轻掀起新娘的红盖头，一抹娇羞的红色映入眼帘，新娘眼中满是喜悦和对他的珍视。

　　画面一转，还是那个洞房，这一次没有了火红的花烛，只有冰冷的家具散发出寒意。原本的新娘不再着红装，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奕奕，多年的操劳只余下眼角的皱纹，她近乎哀求地看着他，求他发兵救她的大哥，他最好的朋友，可他给她的回应只有无尽的沉默。

　　画面一幕幕闪过，他明白，这一世，他该死。他辜负了苍生，辜负了妻子，辜负了朋友。

　　可为何太原李氏却能安坐那高位之上执掌天下？他不服。这天下，本就不该属于太原李氏这群卑鄙的竖子。

　　苍生和家族二选一时，他选了家族。妻子和家族二选一时，他选了家族。朋友和家族二选一时，他选了家族。若再重来一遍，他定要……他定要……

　　一口鲜血从他口中涌出，摇摇晃晃的身体，再站不稳，向后倒去。

　　李适终于死了。

　　大晟王朝曾经的顶梁柱就这样被生生折断了，在暗中的弓箭手们，忽然觉得心里一片寒冷，秦王就这样死了？他们似乎一时间还难以相信这个事实，因为在他们的眼里，这位浑身上下布满了传奇色彩的恐怖人物，似乎永远不可能死。

　　大晟立国十载，没有人敢否认李适此人为大晟所建立的功业。历史的漫漫长河之中，那些用来点睛的墨团，便是此人。可，也仅此而已了。

　　李纯轻声下令，隐藏在暗处的弓箭手迅速消失不见，一丝痕迹都未留下。一群侍卫此时才赶到，皇帝下令：“将秦王首级传首河南、河北、江淮，以安三地百姓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