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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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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的动静消失了。
按道理,我应该为这个平静的小家重新归于平静而感到庆幸。
但是不知为何,内里早已是成年人的灵魂所附带的经验和女性特有的直觉不停地指引我往一个很不利的结论去猜想。
那个男人,好像还在门口没有走。
为了证实我的猜想,也为了不久之后就要归家的加莲和伊佐那着想,我用孩童无力稚嫩的双手把放在冰箱前的矮凳吃力地挪动到门口。
冰箱上还贴着加莲为我画的便签。
之所以是“画”而不是“写”,是因为便签上图画的占比远大于那几个平假名(加莲还没有教我汉字)。加莲画得是很简单的简笔画,就算是大字不识的孩子也能看懂她想表达的意思。一个女孩站在门口,门外是一个被涂黑的坏人。门锁旁则是一个大大的叉。
——「不要开门」。
——「除了妈妈和哥哥以外来敲门的人,都不要开门。门外是坏人,会把沙也加抓走。」
“那样的话,沙也加就再也见不到妈妈和哥哥了。”加莲每天临出门前的嘱咐回荡在我的耳畔,仿佛加莲从未离开这个家。
我当然知道,妈妈。我在心中默念,笨拙地爬上矮凳。这具身体的身高对比同龄的孩子也是要偏矮小的,所以我不得不找了几本书垫上,并把脚跟踮到最高,才能堪堪让眼睛对准门上猫眼的位置。
尽管是大白天,这个街区却像永远不能被阳光照射到似的,始终保持着有点像致郁类游戏CG风格的灰暗。与正常人的作息相反,这里的白日往往很安静,而夜晚则如同东京的繁华地带吵闹无比。
然后,在猫眼里,我没有看到我脑海里那片模拟出来的寂静与死亡的走廊。
我正对上了一个男人的眼睛。
不是紫色的。
那个沉迷于赌//博的男人果然没有那么容易吃了闭门羹就走。拿到那条细细的系着他生命的蜘蛛之丝前,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就有点麻烦了。
我既不想给他开门,这违背加莲的嘱咐;同时也不想让他就这么一直等到加莲下班回家。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加莲在我面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哭的样子。
现在是1990年初,电话都没普及,我根本没法联系上加莲。但是如果放任门口的男人不管的话我们家这几天都别想吃上点像样子的饭菜了。
猛然间我灵机一动,轻手轻脚地小步跑到窗口处。接着,我轻轻用晾衣杆叩响了对面人家的窗户木栏。
听到这点细碎但不容人忽视的动静,对面的住户很快就把窗户打开了。开窗的是一个身上散发着廉价脂粉气息的女人,她和她那肌肉大块头的丈夫经常超大嗓门的对吼,不过夫妻感情意外的很好。
本来还是一腔怒气的来查看究竟是谁这么闲的没事干敲窗户的女人,看到是一个年纪很小、可爱的银发小女孩之后,脸上积攒的怒气莫名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哦……亲爱的小宝贝儿,”她用腻歪的调子对我说话,“不可以随便敲别人的窗户哦,会打扰到姨姨休息,快回去玩些别的,好不好?”
“我知道我打扰到您了,对不起。但是,姐姐,我家门外有一个很可怕的男人,在猫眼偷看。“我很害怕,妈妈和哥哥也不在家,所以……我想让您和您的朋友帮帮我。”我很恭敬的使用敬语,说到后面的时候带上了一点儿哭腔。
当我看到女人脸上瞬间爆发出愤愤不平和怜悯的神情时,我知道我的计谋成功了。
没过多久我就在家里听到门外女人的大嗓门丈夫正在怒斥那个不怀好意的男人,我的父亲——姑且这么称呼他,先是矫揉造作的辩白说,他是黑川加莲的丈夫,也是这个家的主人,家里还有他年幼的女儿。
“行啊,那我问你!你的女儿长什么样子,今年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这……”
“连自己女儿的名字都叫不上来,你算什么男人?!”
“再说了,这一条街区的人我全都面熟,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赶快给我哪里来的滚回去!”
后面我的父亲还反驳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但是最后,碍于对方确实是占理,自己武力上也不像面对加莲那样占据绝对的优势,那个男人最后灰溜溜地走了。
我隔着门向解围的女人和她的丈夫道谢。他们很爽快的表示只是举手之劳,“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么懂事的小孩了”“见义勇为啊——让我觉得我又变年轻了!是叔叔要感谢你!可爱的小姑娘!”,使我的心情平复轻快了不少。
我想以后他们要是再在晚上大声讲话的话,我也不会觉得烦躁了。
*
时间来到了1993年的夏休。
这三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进入了伊佐那所在的幼儿园,由于伊佐那上学比其他孩子要早一年,所以今年的四月他就已经上了附近公立的小学;艾玛在1991年的十一月末的一天出生,跟加莲一样,有着一头卷曲的暗金色的长发和蜜糖色的眼睛。
几年前帮助过我的大嗓门夫妻,我之后得知他们姓加藤,男的叫阿勇,女的叫阿鹤,两人开着一家修车馆。因为平时要跟抠门的客人讲价,所以夫妻俩都成了大嗓门。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阿鹤和加莲居然成了很好的朋友。
说出来有点不太礼貌,但我还以为加莲的作息和性格,可能永远都交不到亲密的同性朋友呢。后来我才意识到我的疏漏:不能小瞧女人对八卦的同理心和对打扮的热衷。自从有天加莲带着我在我家楼下溜达的时候碰到阿鹤,她俩只是寒暄了几句后就决定明天一起结伴去买菜了。
阿鹤是个超级自来熟,热情像火焰一样融化了冰块似的加莲。
她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从流行的穿搭一直说到菜市场哪家老板的菜最良心哪家老板的价出得最黑,不知不觉阿鹤就把我和加莲送到了我家门口。
阿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光顾着跟加莲说话走错了家门。
阿鹤依依不舍的消失在楼梯间后,我看向正在拿钥匙开门的加莲,捕捉到她嘴角尚未完全消失的笑意。
夏休时我、伊佐那和艾玛一般都待在家里,偶尔阿勇会邀请我们去修车馆玩儿,但是修车馆很忙的时候阿鹤和加莲都不让我们去。
“车对小孩子很危险的,保不准会受伤!阿勇上回不小心操作失误,差点一根手指报废呢!可把我担心坏了——”
“嗯……我的一个朋友,很喜欢摩托车,不过最近他的摩托老出问题。我说他好几次快去修了,他也傻兮兮的跟我打哈哈,叫我不用担心。”
“他老是说什么……没有人比他更懂他的摩托需不需要修。男人都是这样吗?明明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车快报废了。”
“我说啊……你的那个朋友,虽然成天笑嘻嘻的人也很好啦,但是看起来真的不太精明喔。”
我知道加莲口中的朋友是佐野真。因为是上不得台面的关系,所以加莲无论是在我们、还是在阿勇阿鹤的面前,介绍有关他的事情,都说得是“一个朋友”。并且真的表现得就像是一个普通的男性朋友。
所有人中,只有我对他们两人真正的关系心知肚明。
这天是修车馆很清闲的工作日晚上。阿勇从市区带回了有着“全东京最赞的乌冬!”称号的面馆的咖喱乌冬面,加莲、我、伊佐那、艾玛和阿鹤都有份。吃完了乌冬之后,阿勇和熟人在修车馆门口抽烟,阿鹤和加莲一边收拾一边闲聊,我们几个孩子借着后院的灯光看伊佐那的童话绘本。
所有小孩都没办法拒绝童话。即便他们长大后就不再相信这些故事,但是童话的意象传了不知道多少代还经久不衰,是一定有其不朽的道理的。
伊佐那:“我要当国王!”
艾玛:“那——艾玛,要当全国最漂亮的公主!”
我没出声,等到伊佐那和艾玛一齐用期待中带着对我消极玩乐的一丝谴责的目光看着我时我才摸了摸脸开始思考。
我说:“我要当女巫。”
伊佐那和艾玛:?
啊对,现在我还是个理应沉迷于童话里俗套的正面角色的小女孩才对。
但是我偏不。
“为什么是女巫啊——艾玛想跟姐姐一起当公主嘛……”
“那姐姐可以做艾玛的骑士啊。”我回答道,“还可以跟哥哥一起并肩作战,多好。”
“……那,为什么小沙一开始说想做女巫?”伊佐那问我,语气里透露着他内心的疑惑。
女巫在故事里的结局,一般来说都很惨。
白雪公主的后妈是女巫,格林童话原版的结局里她去参加公主与王子的婚礼,被王子的佣人穿上烧红的铁鞋,一直跳到倒在地上死了为止。
长发公主的养母是女巫,最后因为长发中令她永葆青春美貌的魔力消失,快速衰老成了一个皱巴巴的老太婆。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解开这两个已经把故事书翻来覆去不知道多少遍的孩子的疑惑:
“因为女巫可以选择自己想要做什么。“
「女巫法力强大,永远为了自己的意志而行动。对她有利的事物她就不择手段的拿到手,对她有害的事物就费尽全力的去铲除。」
「圈起自己的领地,有人不怀好意的闯进来,下场要么是死,要么是被变成猪头。」
我觉得有能力决定自己人生、奋力改变自己处境的人是很帅气的。
“但是现在,我还是做艾玛的骑士吧。艾玛不是说喜欢白马王子吗?那在艾玛和王子结婚之前,我就作为骑士保护艾玛的安全。”
艾玛拉着伊佐那的手扑进我怀里,蹭来蹭去的样子让我想起家猫。
“那、艾玛还有一个愿望——”
“等到艾玛跟王子结婚的那一天,国王哥哥和骑士姐姐都要来参加艾玛的婚礼哦!”
“一定会的。”伊佐那和我难得异口同声的回答,接着相视一笑。
孩子们的快乐和承诺是多么,多么简单啊。
“你好?这里是加藤修车馆。”加莲用肩膀将有线座机的电话筒夹在耳朵边,语气平静。
“如果是修车的话,这里还有空位……”
“……你说什么?”
加莲接到了一个电话,手里的东西掉落到地上,发出“啪嗒”的闷响。
电话的内容是什么我没有听清,但是加莲不顾阿鹤的阻拦,疯了一样冲进了雨幕里。
就在这时,我听见命运的齿轮,无声转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