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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   佐野真要死了。电话里说,是出了车祸。

      就连加莲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佐野真的朋友会把电话打给自己。

      女人间的友谊是亲密无间的,但是中间多多少少有意或无意的留下一点巧妙的缝隙用于喘息。原因是,再亲密的关系,女性从不同的视角出发、最后的终点依然是生活。因此,阿鹤至今也没有被她透露过她和佐野真的真正关系;也许阿鹤早已找出蛛丝马迹,只是出于礼貌装作仍被蒙在鼓里。

      无论如何都不能捅破的薄薄的面纱在突如其来的死亡面前犹如螳臂当车。

      不顾不停落下的雨水,加莲以平生心跳最快的速度赶往佐野真所在的医院。

      “他可能救不回来了。”

      “我们还没把这件事告诉阿樱他们。如果可以的话,你……尽快来医院见他一面吧。”

      是的。她只有当最先见到他最后一面的那个人。

      因为她只能是最先到的那个人。

      不然的话,她要以什么样的身份送他离开?朋友,还是情妇?他有年迈的父亲,有半大的两个孩子,有病弱的妻子,有亲近的同性朋友。无论是这些人中的哪一个,都比她更有资格站在他的病床前。

      啊。她忽然意识到,她也许连坐在葬礼的亲属席上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世俗伦理纲常对违背它的人的报复。哪怕生前再鱼水相交又如何?死后也不过是黄土一抔,一个供亲朋纪念的灵位而已。

      死去的人也不会再向别人诉说他们曾经是如此相爱。

      十五岁那年,加莲的父母离异,她被判给了父亲,而父亲抛弃了她。法律也无法成为她的武器,因为她连她父亲的死活都不知道,更别提他的行踪。

      和母亲再见面的时候,母亲已经有了新的丈夫、新的孩子、新的家庭。

      很遗憾,她是狗血的家庭伦理剧中被抛下的那个,插不进嘴的那一个。其余的都与常见的电视剧剧情别无二致,母亲不欢迎她,继父不待见她,异父的弟弟更是见了她像是看到洪水来袭一般,生怕她分走属于自己的爱和资源。

      有一天她回到家,继父和母亲难得的达成一致般的坐在沙发上,母亲久违地拉着她的手,温情款款的对她说:

      “加莲,你已经是大人了,是时候远走高飞、有自己的生活了。”

      “父亲的同事为你在日本谋了个职位,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没等母亲说完维持亲情的套话就开了口,声音一离开她的喉咙和唇舌,她自己都被自己声音中显露出的无情吓了一跳。

      “想让我走的话,不用绕那么多弯子。”她说道,“如你所见,我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

      如她所愿,她看到了母亲如同被毒虫蛰了一下,脸上有丝痛苦一闪而过但只用了很短暂的时间,母亲的神情便恢复原样。。

      与故作温情的母亲相反,继父只是点了根烟,淡淡地看着她。

      屋子里弥散着烟草的味道。

      很长时间无人发表一词,但是这次商量的结果却出乎意料的简单地定了下来。

      再后来,她来到了日本工作。受继父之托照顾她的同事在一夜之间卷走了公司的所有资产,连同没发给她的工资一起不翼而飞没有下落。她在日本没有合适的签证和护照,为了不在异国他乡饿死,她咬咬牙跟向她示好的前同事——黑川先生,也是黑川伊佐那的父亲结婚。十九岁的加莲成了还是个婴儿的伊佐那的继母。

      再后来,“黑川先生”开始打骂她。在她怀孕后依旧不负责任,

      再后来,她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黑川沙也加。

      再后来,她遇到了佐野真。

      加莲不太会用褒美的词汇去形容一个人。她的情绪好像在那天、那个弥散着烟草味道的房间里跟空气一起被稀释掉了,不管怎么样都只能留下冷淡。

      是不是只要不去在意,就不会感受到痛苦?

      只要闭上眼睛,拳头就不会落到脸上和身上。

      只要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什么,自然也就不会再失去了。

      「这样可不行啊!加莲小姐!」

      是他,那个总是傻兮兮对她笑的金发男人。听到他的话,加莲连正眼都没给他瞧,与她平常对周遭所有人一样,对他投向冷冷的一瞥。

      这个男人很奇怪。一般来说,被加莲这样看着的人会很识趣的走开。

      而不是继续在她身边喋喋不休。

      「伤害和失去也不是不得到就没有的!因为它们会一直伴随人生的左右。」

      「是吗。」她面无表情的答道。

      「所以啊……!要去用心的感受人生能获得的每一种快乐才行。」佐野真在她的眼前摆摆食指,她是真的觉得这个男人又没边界感又很幼稚。但是他又是在安慰她,所以她才没有制止。

      「所以,今晚有同事聚会,要来吗?后半夜还有东京大道兜风哦。涉谷的夜风是全世界最棒的!」

      加莲下意识地把垂到胸前的深金色鬓发撩到耳后,再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佐野真在流动的日光下闪烁的淡金色的卷发。

      她这才注意到,两人的头发都是阳光的颜色。

      真是个蠢货。在知道佐野真已有家室的时候,加莲这么想道。

      明明有妻子和孩子还来招惹自己,真不知道该说他是个单纯得天真的傻蛋还是心眼子比莲藕还多的阴谋家。

      但不知怎么地,饮下的鸠酒是如此甘美,她甚至没法腾出心智去拒绝。长期没有见光的时代的病人也会去贪恋阳光的温暖吗?这个她无从知晓,因为这道光就要被死神带走,与她天人永隔了。

      「你不要生气。」她其实很期待佐野真这么对她说,然后从身后掏出新的、又一个礼物,带给她生活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惊喜。

      她从来没有问过佐野真为什么没有选她。一是她知道这个问题很强人所难,佐野真依旧很顾家就是答案;二是答案在这个享乐主义的泡沫时代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大家都及时行乐、以自我为中心,今天相会,明天就即将奔波分离。

      而现在,泡沫剧的终幕就要到来了。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加莲终于赶到了医院。

      走廊处站着熟悉的面孔,是佐野真的朋友。他们在看到她之后很自觉的如潮水退去一般为她让出了通往病房的道路。

      他们的脸上有悲痛的很多种具象,放声大哭的、哀伤抽泣的……但所有的哭声在见到他之后都变得悄无声息。

      一瞬息间,加莲忽然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

      佐野真死了。

      她的心情比她来得路上要平静许多,或许是她建立多年的冷酷坚固的高高的心理防线起了效果。

      佐野真送给她的签字笔还被她和沙也加好好保护在抽屉里。

      沙也加。

      那个拥抱着她,对她说“不是你的错”的孩子。

      ……你比妈妈还要坚强许多,不是吗?

      但这不代表着你已经长大,就跟年龄不是成年的标志一样。

      沙也加和她是如此相似。她其实很多很多次想要抛下一切,像她的父亲那样不顾一切地走掉,浪迹天涯。可她心中被牢固的自我城墙保护的那一块小小的柔软却总是被沙也加触动,这也就变成了,她真正放心不下的只有那一个孩子。

      多像啊。沙也加越长大,她越是发觉她们二人的相似。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要丢下所有的话……加莲低垂眼睫,握紧拳头,长长的指甲嵌进掌心的肉里。

      “……你不进去吗?”佐野真的友人很轻柔的问她,像是怕惊扰了一个人失去挚爱的悲伤。

      “……”

      “不用了。”酸涩的喉咙终于能发出声音时,她的声音猛然间变得无比轻松——但是在旁人听来,这就是无情无义。“你们叫他的家人来吧。”

      已经没有意义了。

      加莲最终还是停在了病房门口的两步处,没有越过最后一道门扉。

      她宁可,让记忆中的阳光永远是记忆里的样子。

      美好从来不属于她,她对美好也没有强烈的占有欲,只是从中汲取她需要的温暖罢了。

      各取所需,一步之遥。

      「一路走好,阿真。」

      加莲的眼前浮现出佐野真模糊不清的、散发着白光的影子。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庞,在听到她的祝福后对她无声的微笑。

      「我不会再留恋你了,我要回到属于我的生活中去了。」

      「我很感谢你,我没有讨厌过你。如果可以的话,下辈子我希望我先遇到的人是你,你第一个爱上的也是我。」

      「都怪你。这是你留下两个女人的心的报应。」她的话语是在谴责,语气却很轻浮,仿佛是在跟旧友说起一个老旧的玩笑。

      她会带着他给她留下的东西一往无前的活下去,带着那个孩子一起。

      她的生活中仍然留有玫瑰的香气,不过她已经不需要别人再送给她玫瑰了。

      加莲没想到她这么一个大俗人头次与人生和责任和解居然是因为自己情夫的死。想到这里她在医院外的大雨中开怀大笑,与她擦肩而过的小个子黑发女人和佝偻的老人疑惑地看了她几眼。很显然,他们脸上有着浓烈的悲伤。

      但是这一切已经跟她没有关系了。

      ……

      加莲在雨中蹒跚地奔跑,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跌一撞,但是始终在前进。

      我很想你,沙也加。

      ——「我很想你,加莲。」

      我想过上更好的生活!我想摆脱这个没有人在意我的家庭!

      ——「我会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忘掉你以前的家人吧。」

      我想我是爱着你的,沙也加。

      ……

      ——「我爱你,加莲。」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加莲的脑海中闪过,在意识到这个想法的可实施性后,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会为我的孩子和我创造更好的生活。想到这里,加莲跑到马路边,对附近行驶而来的计程出租车急切地招手。

      烟雾蒙蒙中微小的灯光密集成一片,神父吟咏着永恒的安息,葬礼用的百合花在游弋的烛光下遮挡住躺在打开的灵柩中的不论什么人的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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