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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法生万象(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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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人对抽象的未知的恐惧究竟从何而来?不从一定要得一解答的心理学意义上去思考,想必人们必因各自的判断各执一词,谁也说不清。人们所认为的恐惧,与恐惧的对象必然在实质上指向不同,也就是对自身的影响不同。人们必然只恐惧与自己相关联的事物。当人们陷入恐惧之时,就如同被更高层面的未知所授意,常常陷入神行不一的混沌境界之中。至于克服对此等朦胧处境的敬惧的妙法,由于人心不可被抽离,也许只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神秘物罢。但此等让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恐惧,实则也只是因对外物的看法转变而来,对外观事物的感受所形成的一种心绪而已。
如果把人群中的此等心绪凝集出来,就形成了一股流行症结。当敬惧在人与人之间传播之时,并不仅仅是事物本身在发挥作用。口口相传的事物的象征意义占据了上风,甚至最终能够形成文化或习俗。为何要先提及这些呢?先前说到,安天原有着极为浓厚的宗教历史氛围,至少在网络的传言上十分装神弄鬼。我行走在凄冷的山上,脚下踩着松软的碧绿色泥土,寒意从我的鞋底蔓延,最终遍布全身。倘若我在此时行走在这里,对伥鬼现形深信不疑,我们三人,无数行至这里的人也都如我一般,那么最终就会见到现形的伥鬼罢。
在我提出了继续前进的建议之后,锦户九月显得尤为不满。但最终,她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叹气,抛下了汽车掏出手电筒走在了队伍后排。山中稀薄的风把她的长发吹得散乱却优雅,我说:你也知道,我出来就不是想来问题的解决办法的。
锦户说:你是来惹问题的。
我只好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不再揶揄。
三个身影背着各自沉重的登山包,拉着绳子在散乱的斜坡上蹒跚前行,留下一连串显眼的脚印。玉置河回走在最前方带路,我紧随其后,她抬起手臂四处环望,时不时发表评价和提醒,显得对未知的冒险十分迫不及待。这一路有她的陪伴,我实在觉得安心了不少。在毫无人烟的山间林中穿行,我有一种来到了另外世界的错觉,直到脚下的路由泥土变为了山石。
理论上对我们来说,攀登一座没有人工通道的山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一路上除了脚下时常感受不一外,实际并未遇到过于艰险的道路。不如说,汽车能开到这个位置就代表了安天原山是一座已经被人开垦的山脉,但它并不是一个公开景区。除了夏季轻巧的虫鸣,隐隐还能够听到岩石缝隙中细小溪流的潺潺水声。如果真的有人愿意,或者能够投资而把这里修建成旅游胜地,修建几趟观光缆车,再出租一些单次自驾电车,一定可以赚得到大价钱的吧,我想。
不过就大众风评来讲,似乎知道这里的人都对安天原这个词有一种避之不及的态度。但在此类文化盛行的日本,理应成为营销包装的宣传点才是。不过此处夜景现在也因此只尽收于我们眼中,虽然有些让人瑟瑟发抖。
越往高处走,寒温带高山原始森林群落的野性便向我们显现了。照射下来的月光透过高高的针叶在地面上不停闪动,我只觉得一阵目眩神迷。自然腐朽的山树反复喂养了自己,让它们生长地越来越高大,又无外力砍伐,散发着独一无二的生命力。脚下的山石已经变得难以攀爬,被这样的树林俯视着,我心中升起一股奇特的想法。
“要不然就在这里扎营吧。”我说,“一路走来也没有遇到动物野兽。”
玉置首先停下了脚步。她背对着我,又摇头晃脑地看了看四周:“唔,现在几点了?”
锦户翻开了手机道:“将近十点三刻。”
我听到玉置好像小声细语了一句,但没有听清。她反问我:“不回车上住了吗?”
我自然说:“探险社是不会在车上过夜的。”
还没等到锦户九月出声反驳,玉置河回便稍稍侧过了身子。我一时没能理解她的意思,于是视线顺着她的身体移动,呆呆地看向了她的脸。然后她伸出手,指向远方,我才顺着她的亮橙色衣袖的手臂朝那边望去。森林似乎因为这橙色的指引变得稀疏,我顺着她的指尖看到一处黑色的虚影。我眯着眼睛看去,那虚影格外遥远,并不像是自然生长出的物体。
“有建筑。”我十分惊奇。
锦户九月拿出了一只单筒望远镜。她的声音从我耳边传来:“有点像石柱,看不清。”
不必多说,我好不容易想要休息的心就又被牵引住了。玉置河回收回了手,双手插进兜里。
06
有言道:心即万法,万法即心。万法既被解释为心的作用,又被解释为一切事物与现象的总称。但是我们普遍所说的法的组词,方法,理法,无一不是人为了主观约束心所制定的,此下所提到的法皆为这个含义。也便是,人们所说的“心生万物”中的万物是客观的世界,为了规范这万物,才有了不同于“万法”此宗教意义上的“法”。某些心与某些法,某些意义上也便是同一的罢。虽有“心生法生”,但那只有少数人能够做到。为何不能反倒过来,说是“法生心生”呢?
在人还是婴孩的时候,便被约束和教育,此后其心才真正成熟为不同模样。此时他们的心所生的,又究竟还能否称为真正的“万象”呢?处于当今社会,或者只是某种人类群体中的人心,已经无法生出其他的“法”了。由是,“法”在人群之中,以绝对正确的姿态生出了万象森罗,只是人们并无察觉罢了。如果在更为小型闭塞的社会,这“法”究竟是什么才好,就应该好好让人思量一番了。
好像还有一段距离。树木仿佛也变得矮小开阔,替我们扫清了前行的障碍。远远地,便能看清那处图画般建筑的真面貌了。那是一处形似鸟居的双排高柱。为什么说是形似,是因为不敢确信那是否是真的在发挥鸟居意义的地方。但眼前已经变为整齐的石板通路告诉我,这大抵真的就是个神社。至于祭拜的神明正体为何,又有无禁忌,如今的我自然毫无头绪。这也是我放缓了脚步的原因。
我们三人最终站在了鸟居前,通路也变成了阶梯。如果这便是通往秘密的长廊,那么鸟居就是开启神域的门了。一旦通过这个门,后面的故事便扑朔迷离起来。
玉置煞有介事地把我们拉到一边去。我心领神会,如果这真的是个神社,那么刚刚我们在走的便是参道吧。我想,整座山道也许正是表参道,也许这是先前的古老时代就留下的废弃神社,或是佛神分离后的寺庙改建的吧。整座山都会是神域,正中便是神灵通行的地方。即使不知道有无影响,让开正中都不会有错。
总感觉眼前的景象有些许熟悉,但我毫不在意这点,摇了摇头。锦户九月似乎变得颇有兴趣,视线一直粘着前方,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正在看着她。玉置回过头,先行一步踩上了台阶,并三步并作两步地向上攀登起来。
我与锦户竟默契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便随之而上。在手电筒光亮的照耀下,它向我们展露了原本的面貌。阶梯小有灰尘,还有深夜凝成的露珠,并无多少积叶。被原始林的自然景观所环绕,周围的一切都显得肃穆而安静。阶梯两旁并没有挂哪怕是装饰用的灯笼,也无任何照明物。这里应当已经是旧时代的残骸了。
我这时意识到了不对劲。倘若这里如我所料的一般只是旧时留下的神社,那么阶梯上自然不会有像是被刻意清扫过的痕迹。只有石阶上较为干净,我向两边看去,道路两旁都堆积着或干瘪,或浓绿的树叶。
种种生活迹象表明,这里确实有人。锦户适时地拉住了我的手,我也牵住了连在玉置衣服上的登山绳。如果是白天到访,那么我可能并不会顾及这些,但如果是深夜贸然来临,不仅是对方,我自己也会被吓一跳。玉置大大咧咧地回头询问:“不会是怕了吧?”
锦户九月说:“这里可能真的有人在。”
见我也赞同地点头,玉置有些狐疑地转了转眼睛。她说:“只是上去看看,如果真的有人我们再回车上,应该没事吧?”
像是预知了我的疑惑一般,锦户和我对视了一眼。玉置说:“而且,这么晚了,说不定在这里过夜比回车上安全。”
我心里默默无言:当然是自己的车上更为安全才对。我打了个哈哈,玩笑道:“也许是苦心孤诣避世隐居的作家。”
锦户适时地插话:“是收割性命的鬼怪。”
“如果真有才好。”我回答。
拾级而上,只有三人刻意放缓的脚步声在响。在一派空蒙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的呼吸声都要听不到了。整条楼梯已经分为三段了,每走到一个平台处,我们都要对视一眼。比起曾经参观过的神社,这长梯实在难以让人有耐心通行。很难想象如果这道路只是为了通往神社而存在,修筑如此阶梯的意义何在。除非,只是单纯地不想让人上下通行吧。
正当我灵光一闪的时候,眼前蓦然变得通亮起来。似乎能够一眼望到那像是在往深邃天空延伸的阶梯的尽头了。阶梯两侧伫立着塑像,不难想象,正是狮子与狛犬。无角的狮子和有角的狛犬算作一对,一般应当面对面放置在神社入口或社殿入口的两边,而此时却在通路的尽头。和平常相反的也是,狮子在右边,闭着嘴,狛犬在左边,张着嘴。它们的古怪吸引了我的目光,让我加快了脚步……在我继续向上后,不速的身影闯入了我的视野。我的目光倏尔被抢走了。
我紧紧地黏着它……他,或她的背影,身影纹丝不动,就像是可以永葆青春的凝固的古老画像。但那绸缎般的长发却十分流畅,架着夜色,就像是几束流动的月光倾泻到地面上。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选择继续前进还是后退才好,在我身侧的玉置伸长大了嘴巴向前伸出了手。锦户拉着我的衣服。我默不作声地继续看向人影,果然,人影先行一步朝我们转了过来。她只稍稍瞥过头,半暗的侧颜便让我认识到了她宁静的清丽。此人身着的白色长袍一尘不染,交叠的手中拿的扫把却为其增添了一些生活气息。她脸上的表情似乎稍稍有些讶异,又仿若这一切是情理之中一般,她向我们这些陌生人微微抬了抬手以作回应。
为了对陌生女性表示我们没有恶意,我快步走上前去的同时诚恳地低着头。玉置和锦户也相对叹气,跟上我的脚步。
安天原山中还有人生活,这件事可称为意外收获了。只是在如此高的山腰居住,看似还是独居的女性究竟是何身份实乃谜团。我迫不及待地走上最后十几块台阶,注意到女性向后退了两步,我便放缓了脚步,微微弯腰示意。我自认为自己算是长相十分亲切的靠谱学姐,应当不会在沟通上出现太大的问题吧?
“抱歉抱歉、我们只是迷路了。”我先行开口道。
我快步向上攀登,过度的好奇使我都快要忘记身后的二人了,于是我回头看了一眼。她们正气喘吁吁地不满地看向我,又带着各色的神情看向我的背后。我也再次转过头去。女性正看着我身后的二人,然后温顺地回过神,朝我的脸看来。而我正在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登到高处,石狮、狛犬所护佑的内部与现代的神社相似。手水舍的竹筒正在向下陆陆续续滴着水,清澈如同山间小溪。比起守护兽,身着长袍的她反而更像是一尊威严的塑像。
“我们没有任何恶意。”我挥挥手,“我可以遵从这里的规矩。”
女性稍微怔了一下。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如同白瓷般独特的、温和亲切的娴静气息。虽然很淡,但还是让我莫名觉得可以暂且信任。但当我意识到我被这种感觉攫取的时候,我反而没有那么相信她了。
她面色平静地开口,浅金色的眼瞳周围像是有一圈莹莹碧色,如同被描摹的日轮:“三位大人,幸会。”
她说完之后,似乎就没有了下文。她身上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气息让我甚至惊讶于此人居然会说现代日语。玉置河回自如地开口,一连串抛出了许多个问题:“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有人在住吗?你叫什么名字?”
金瞳女性丝毫不觉得冒昧一般温顺地回答,甚至有些毕恭毕敬。
“此处即为「安天原」。我的名字是「御子神八方」,我与此处的人正居住在这里。”
07
古时的人们认为神灵依附在巫女身上,神灵通过巫女宣布神谕,所以,巫女是神灵的代言人,人们向巫女供奉饮食,从巫女那里听取神的口信。巫女的日语发音为“みこ”,みこ也可以写作“御子”、“神子”,是神之子之意。[1]自我介绍为御子神的女性并未穿着典型的巫女服饰。她介绍完这一句之后,似乎又在刻意地等着下文了。兴许是有所顾忌吧,毕竟如今的情况确实很难想象该如何应对,我也有些语无伦次。
「此处的人」十分令人在意。然而在我询问之前,玉置便又自来熟地开口道:“如你所见,我们确实迷路了。既不是来祈求护身符,也不是来祭祀神灵的。”
“夜晚的确危险。”御子神淡淡回道,“不必十分拘谨。这里与你们所知的不同,保持安静即可。”
“何来此言?”我的说话方式似乎也不由自主被带走了,紧接着我补充道,“我是远山晴树。请多指教。”
御子神只是朝我点点头:“远山大人。”
“……能来到这里也实属不易。”她说。
“不易?……只是因为我们爱好探险,总是要到最高的地方才罢休。”我有些汗颜。
“这位叫做锦户九月,还有玉置河回。我们都是一起的。”我决定先打消御子神的顾虑。不知不觉之间,我就做出了交换名字这一初步的结识交流。
在御子神向我们打完招呼后,我问道:“先前御子神小姐向我们表示此处有人,是指这山上有人居住么?”
“正是。”
“一直在……?”
“用山中村落称呼它较为合适。”御子神稍稍侧身,“在这神社后便是。”
自古至今便在山中峡谷自给自足的村庄聚落么?十分难以想象如今的时代还有这样的存在。但也并不难以理解。
锦户九月一直观察着我们的对话,她周身尽数透露出浓浓的不信感。玉置倒是又乐呵呵地笑道:“实话实说,我们想住一晚就走,这里的人该不会把我们赶出去吧?”
御子神微妙地停顿了一下。那并不是不情愿,但也不好说是否是隐瞒了什么。她切切地回答:“神社除了我并无人在。三位大人如果愿意,当然可以暂留。”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而御子神八方竟丝毫未把视线投过来,在我回头看去时,她已回撤了几步,缓缓地给我们带路去了。该是说我们、还是她没有对外人的危机感呢?虽然我相信自己并非坏人,那么她竟真的如此恳切么?玉置依然没心没肺地跟上了御子神,就像对这银蓝色长发的女人怀持着满分的信任一样。我拉住她的手腕,玉置反而狐疑地瞪了我一眼。锦户九月终于讲话,一开口便是是表示自己要回车上休息——如果你们不来,我便一个人自己回去。这句话好像传到了御子神八方的耳朵里。她转过头,垂下眼眸,意欲说些什么,看了看我与玉置便阻止了自己般地闭上了眼睛。
再一次陷入选择困境的我两头为难。我的心早已偏向一方,毅然双手合十选择了继续前进。只是御子神八方平淡道:“若是进了鸟居,就至少要在这里经历一晚才行。”
锦户说:“您刚刚不是说,并没有禁忌么?”
御子神有些无言:“若是想要返程,等到凌晨自然自便。”
“这不是强买强卖么?先前好意说收留,现在又成扣押了。”
“即使不说人情,只是身在此处的职责,我也没有向你撒谎的道理。”御子神八方回答道。
我问道:“守在这里的职责么?”
御子神正色道:确是。
“是里面的人让你在这里么?”
“不尽然。”
不能再问了。即使她回答了我所有问题,我自然也很难全然相信一个陌生人。她那恳切的清丽容貌的确攫取了我的心。逼近零点,再走夜路的确十分危险。于是我打圆场道:“我们轮流守夜,天一亮就走。请御子神大人带我们先去看看吧。”
“嗯。”御子神八方煞有介事地补充,眉毛低垂却皱起,神色颇为故意认真,“此刻正是山间野兽活跃的时间。
我们一路过来也没有见到野兽。不过找一个理由让陌生人不能乱逛很正常,况且是在神社这样的地方。我不想再去考虑她的居心为何了。出于对同伴能力与关系的信任,我再一次地对二人发誓。
最终,我们三人还是在御子神的带领下向大抵是末社的方向走去。并没有路过社务所这样的建筑,这片宽阔的场地就像是孤独的罗盘,只有正殿和散在的几处矮房在正中与四周形成了它的大概构象。向里走去,从侧面向前绕过正殿,可以看到神社对面还有一个被挡住的大门。大门对面正是通路,想必是往她所谓的村落里去的吧。
御子神带我们去的平矮屋房有两个靠近顶部的窗户,伸手也无法触碰得到。她带我们到了门口,便微微鞠躬,只叮嘱了一句切勿随意离开就向我们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目送我们一一告别、感谢、或表示不满后就道歉、无可奈何地回应、最终转身离去。
关上门,我浑身卸下力气,直接瘫坐在了屋子里的地板上。锦户无声地把我拉起来,把安全绳松开,啪地一下扔在地上。我朝她抱歉地笑了笑。
玉置伸了懒腰说:“这下不虚此行了吧?”
我回道:“一半一半吧。还有其他想知道的东西。”
把旅行包放在屋内,躺在铺着软垫的地板上,我想,这等奇遇倒是的确值得我回味一番了。锦户与玉置关上背包的声音传入脑海中,像微缩的引擎发动声。锦户九月躺在我的旁边,玉置说自己先守夜就坐在了门口,紧紧地、紧紧地靠着门。
我和锦户闲聊了几句。未曾察觉的困倦从眼皮、大脑席卷到全身——我不由得开始想念自己温暖的车内了。
tbc
[1]出自《日本的人神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