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祸福相承(上) ...
-
01
我从一阵萧瑟的颤抖中醒来。睁开眼时脑中竟然一片空白,整个夜晚都像是被时间的巨兽所吞噬了一般,丝毫痕迹也未曾留下。就在这时,我忽然感到头晕目眩,耳畔嗡嗡作响,仿佛一种波动着的剧烈鼓声。我闷闷地深呼吸,把头缩了起来又回笼了一会儿,再在睡袋里松了松身子,才把视线从眼皮里头挪出来。确认了身旁的锦户正安稳地包裹在睡袋里后,我听到一阵熟睡到有些刻意的鼾声。
玉置正靠在门边,双手怀抱着登山旅游包,脸颊埋在厚实的冲锋衣领中。高山的清晨颇为寒冷,我不知道她是这样度过了整整一晚,亦或是守门时小憩片刻却不慎睡着了。为了防止她继续这么睡着一会儿会生病,我简单梳理了一下头发,便蹑手蹑脚走到她的身边:“玉置同学,该起床了。……玉置同学——”
就像动画里夸张的动作一般,玉置河回抖了下,边连连嗯嗯回应着,边瞬间清醒了过来。她揣着手,看向地板上还在睡觉的锦户,然后看看我,小声道:“大概几点了?”
我拿出快没电的手机,翻开盖子:“……七点多一点。”
“这么早?”玉置拍着衣服站起身,背包沉重地滚落到地上。
我喃喃道:“可能我想早点走吧……”
锦户九月睡得很轻,只是这样小声的几句对话就让她不安地裹紧睡袋。她头发乱糟糟的,丝毫不像平时一般的气质让我看了居然觉得有些有趣。她睁开眼又闭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更想。”
收拾好了所有的物品,简单清点了一番确认没有丢失之后,我们三人顶着疲惫的面庞坐在了一旁。我们商量了几句便达成一致意见:马上动身,回到车上解决早饭后便立刻下山,请求支援。虽然对这里的人和物十分好奇,但威逼利诱把本来就不那么想来的锦户九月卷了进来,如今还处于这种尴尬的境地,我感到十分不好意思。考虑到生命安全更加重要,我只好怀着疑问离开山中了。
安天原山中的清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阴冷晦暗,正值夏季,即使是深山也有扑面而来的暖意。走出狭小的房间,神社真正的样貌便一览无余。和在夜间恐慌中看到的布置不同,我们夜晚所住的这里与本殿的距离并不太远。回忆着登山的方向,我们向返程的道路上走去。
“啊,那边的是……”还有闲心观察四周的玉置河回忽然伸出手,指向身侧不远处。
和昨晚并无二样的,一身深蓝色长袍的的御子神八方正在给一位未曾见过的红衣少女梳着柔顺的黑色长发。那与其说是少女,不如说还只是刚刚开始读书般大小的七八岁女孩。我一时间居然觉得十分庆幸,昨夜遇到的女人的确居住在这里,而非幻觉中的孤魂野鬼——正在我打量的时候,御子神抬起头,温婉地朝我们微微俯身,又对女孩说了两句话,那女孩便乖巧地转身向房中走去了。她在进门之前,有些怯怯和好奇地像我投来轻轻一瞥,赤红色的双眼轻巧地收回了目光。
没有过多思考,我便扯着背包走向她身前,御子神也在看到少女离去后,向我们谦卑地走来。
“早上好,我们现在准备走了。”我边挥手打招呼,边轻快地说,“能够有缘相见一面,十分幸运。多谢你的帮助。”
御子神面色淡淡,笑容有些生涩,但我能看出她想要表达亲切,却又像在欲言又止:“没什么……”
玉置好奇打断道:“刚刚那个孩子也是这里的人吗?”
御子神怔住了一瞬,开口回道:“是的,
她现在和我住在一起。”
我伸出手虚拦了一下玉置,代表不要惹是生非。锦户九月正用一种不耐烦的表情偏头看我,于是我连忙说:“昨晚你说今早就可以离开,也就是说这时已经没什么禁忌了吧?”
“是。请三位大人尽快原路返回。”她边斩钉截铁地回复,边看了咋咋呼呼的玉置一眼,再回头来看我和九月,垂下双睫。就在一早一晚的简短交流中,我发现毕恭毕敬的她似乎很少会使用「尽快」这种强调的用词,看她的样子,似乎也不愿意我们这些外人久留。
我心中一块石头有一半落了地,拉着还恋恋不舍的玉置和迫不及待的锦户连连道别,御子神八方缓缓地跟在我们身后护行,直到了鸟居后,才站定默默目送我们的背影。
02
呼吸着轻松的山风,狭窄的石阶尽头仿佛也变得触手可及了。锦户九月一出神社,就仿佛重获新生卸下重担似的长长舒气,恢复了往日自带疲惫特质的“活力”。
“反正找到车,再往下走走找到信号,就可以求助救援队了。远山,这里真的有人住?不是我的幻觉?”
“我确实没想到会有人在,但也有不少山中村落吧?”
玉置不以为意地说:“反正对我们的初衷来说…很有趣吧?可惜这就要走啦。”
锦户回道:“要是远山的车没事,我也不会这么难受,急着想离开这。”
我们边闲聊,边继续在下山的路途上拼命跋涉。湿软的晨间泥土踩上去有些滑腻,我们只能减慢脚步,以防不测。白天的路途仿佛比夜晚要短得多,昨晚我们不知道走了多久准备放弃之时才发现了建筑,而现在感觉没有赶路超过半个小时,就似乎已经快到不幸罢工还被我们(主要是我这个车主)抛弃的汽车所在地了。相对地,路段却反常的越来越难以行走。边测试着手机信号尝试拨打救援电话,边沿着这已经被人工开垦过的山路下行,我打破了沉默。
“玉置同学家是在这附近没错吧?”
她好像在出神地想什么,被我的忽然呼唤吓了一跳:“喔!对。……下山后,坐电车就能到的。”
“这样。”我点头,心下了然,又接着说:“那就好。到时要是有什么意外情况,一时半会回不去,得麻烦你收留我们了。玉置同学不介意吧?”
“当然。目前我家里刚好没有别人。”她开朗大方地回道。
“麻烦你了。”我说。
距离越来越近了,山间却恍若起了大雾。我没那么懂自然学问,不太清楚这个时间起雾是否正常。湿漉漉的发梢粘在脸上,好不难受。我和身边二人的距离一下子就如同变得远远的了。我和锦户对视了一眼。
“怎么忽然起雾了?昨晚下过雨么?”
“我睡的很熟,什么也没听见。”
“我出来就专门看过地面。昨天肯定没下雨啦。”
“当然没有。我可是守了一晚上夜。”玉置河回洋洋自得地一锤定音道。
在灰白缭绕的山水间,转过岩壁,蒙蒙的远处有灰黑色的轮廓开始显现了。我们三人心中难耐兴奋,小心地扶着岩壁打着滑前行。但距离那仿佛终于看得到的山路的尽头越近,道路反而越堵塞。那轮廓变得如同一堵墙,再近些,变高大地让人难以往上看到顶了。我往山下看去,一连串蜿蜒的墙壁横亘住去路——简单来说,这如同山体划破的阻隔,埋住了我们去往山下公路的可能性。
“我的车…!”
锦户九月难掩悲痛地大声惊呼道。她从还没反应过来的我身后连跑了几步冲出来,有一种被抛弃的惊慌。她脚下还打了个滑,堪堪稳住身子,才转头看我:“你是傻了吗?远山!”
我这时才反应过来,从她身上已开眼睛循声向那堆看不出原本样貌的山体下看去——这之前,我很难以想象这样的情景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那被泥土压住只露出半截车头和车门的铁盒子,不正是我从家里吹着口哨兴高采烈开出来的车吗?此刻它乱七八糟地被盖在崩毁的山体里面——显然,已经完全不可能再开出来了。
玉置更是十分讶异,一直往常乐观主动的她此刻的震惊却尤胜于我们:“这个时间怎么可能……?泥石流?绝对不应该……”
只是稍微转了下心神,我便尽力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我甚至隐隐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潜藏的一丝兴奋。这似乎就正像是我所钟爱、期待、幻想,并为此来之的目的了。此刻,害怕的心情并未能让我的思考停滞一丝一毫。我先拉住正检查车子的锦户,又回头看了看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出路的玉置,安抚道:“你们先别担心,这附近可能比较危险,先别靠得太近……”
我试着打开车门,低头之时发现车子的左前轮胎也如同被猛兽啃咬过一般破开了好几个裂口。但并没有生物会来破坏轮胎,我只能说服自己这是被极富冲击力的碎石破坏的。我好奇地蹲下身,这空洞破坏得颇为规整,角度垂直,十分怪异,更像是有人故意用工具割损的。真当我紧皱双眉,准备继续探查之时,锦户用鞋面踹了踹我的膝盖。
“车门打不开,我试过了。”
我拉着九月后退,她一言不发地撇了撇嘴。我连忙呼唤已经朝斜坡下走的玉置:“危险!快回来,下面肯定没有路可以走的!”
“那怎么办?”玉置又走了两步才转头,“你的车……”
“你先回来!”我边往回去的道路上后退,边招手道。“我都还没说什么呢…”
作为探险社的社长,我需要保持无与伦比的镇定。用了一段时间消化现状后,我开始思考对策。在我的理解里,如果没有连续的强降水,应当不会出现这样的山体滑坡。更别说,只有这么一小段受到了影响,而前面的路都十分正常的古怪状况了。我几乎可以断定,这之中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人为因素。但除了我们,山里还有什么人——这个答案已然显而易见。锦户似乎和我对上了思路,说道:“接下来怎么办?”
“之前论坛里说,进来的人都消失了——该不会是说这里其实是什么……?”
“不知道。”锦户说,“你的车……”
“没事……至少说明,我们晚上没在车里过夜是安全的,不是吗?……只是,免不了挨一顿训……”
锦户干巴巴嗤笑一声:“你倒是乐观。还不知道能不能留住命呢。”
“反正,不能在这里干等着。”
谈话的功夫,玉置河回重新到了我们身边。她一头乱发湿润地粘连着,恍若忽然变得沉重了。她问:“你们在说什么?”
锦户道:“下去,留在这,还是回去。”
玉置说:“反正不能在这待着吧……我刚刚下去看,根本没有路可走。”
“那你是想让我们回去?好不容易到了这里?”
“我只是说说想法……”
求助电话拨打不通,没有任何联系外界的手机信号,连电量都没有多少。步行直接下山更没有可能,十分危险。为了不让此刻团体发生内讧,我又头疼地在想如何回家之后向家人解释这件事,又赶忙拉住二人,急中生智道:“我们上来的时候,车子是停到公路尽头的。如果是公路,应该会有人上来疏通路线。没准这滑坡其实也是在帮我们传递信息,至少现在只要有工作人员知道消息而往这边来,发现有汽车在,随便动动脑筋,我们就能搭上顺风车。……因为上面的山路被开垦好了,说明大家都知道这里的人在哪生活,就会来找我们了。”
此话一出,锦户与玉置都不作声,回头看向了我。我几乎要以为自己说了什么天理难容的决策,锦户九月就叉着手开口了。
“你想在哪里搭?你觉得要等多久?”
“这……”
“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吧?”玉置也满面愁容地回道,“万一在山腰再遇到这样的事,我们三个就插翅难逃了。”
“你说得对……”
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某种包围网,必须马上说出点什么来,还得照顾她们的心情。在恋恋不舍地最后看向汽车残骸后,我说:“当然是回神社了。”
“你不是刚刚说觉得奇怪?”锦户十分无奈。
“至少比在这孤苦无依要好吧……就算没人来找我们,只要山路一通,我们立马就可以下山了。”
玉置河回总是第一个赞同我的意见:“我想……也只能这样吧。”
03
穿梭在原路返回的山林里,锦户九月一直在闷闷不乐地挖苦我。多年的相处让我明白她没有任何在危险情况下火上浇油、真正想要和我闹矛盾的意思,但还是心有愧疚,只好连连抱歉,说自己不仅会陪去科技展,还要陪伴逛街连续一整周。之后,她也对痛失爱车的我表示了一定的安慰,和深深的后悔(主要是在后悔为什么会答应与我同行)。
玉置河回在踏上了回去的路途后,比起刚刚的慌乱,显得安静了许多。在大约九点的上午和深夜看着神社鸟居,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灰红的世界哀伤而凄清,反倒给人一种安心感。
靠着左侧重新拾级而上,一抹熟悉的人影就正在前方的阶梯中央。御子神八方正专注地清扫着落叶,在看到我们之后,露出一抹难以掩藏的失望和了然神色。我绝对没有看错,那并非是惊讶、疑惑,而是对事件早有预料且果然发生后的自然表现。
“……三位大人,路上遇到了什么需要折返…寻求帮助的事了吗?”她主动向我们打起招呼。
我心中有些怀疑,但还是实话实说:“下山到一半,发现我们的车被埋了。好像是发生了什么泥石流一样的自然灾难。”
“总之就是路被堵死,出不去了。”玉置抢话道,有些意味深长,“本来不该这样的吧?”
“这……”御子神八方这时才露出她应该表现的诧异和欲言又止,好像在思考什么。但我却更加有所疑惑。于是不等她开口,我单刀直入逼问:“这里有别的地方能下山吗——你们总不会一直不下山吧?不然怎么会有路?”
“远山大人…这……”她捏着手里的扫帚,环绕了我们一眼,“我觉得还是…”
“能不能有话快说。”锦户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显得尤为不耐。但马上收回了手。
“……三位大人不如继续在神社暂留几天,等到天气转好,我可以亲自送你们出去。”御子神并未对锦户的恐吓表示什么。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她坚定道,不过在我看来就像在拙劣地欺骗他人,“山路难行,神社中要安全得多。”
这样的答案令我十分不满。她如此恳切的目光也不能消除我的半分疑虑——这时,锦户却拦住了我,应道:“那么我们便暂住一段时间,还在昨晚那个房间,如何?”
我见她一副胸有成竹,早有谋划的模样,便十分信赖地任由她做了决定。御子神八方肯定地小幅度点点头,低下脑袋,伸出手臂请我们上山。那干净整洁、却又陈旧、并不合身的长袍随之厚重地伸展又堆积在一起。她没再叮嘱什么,只是抬起眼睛把目光轮番放在了我、锦户和玉置的身上。她总是这样一个个把我们看过来。
再次登上长阶,每个人的心态都有显著的变化。我怀揣着重重困惑,在来到最高层,在鸟居后的神社平面映入眼帘之前,门口的一个木盒吸引了我的注意。锦户回头看了一眼,悄声道:“她没跟着我们。”
“不太清楚她在想什么就别在意了。”玉置敷衍地说。
刷着简陋的清漆,已经有些掉色的古朴手提木盒正躺在地上,表面已经有零散的露珠凝结了。我蹲下身子,背包肩带的长时间牵拉让我下意识“诶呦”痛呼了一声,还是急忙伸出手,在被阻拦之前就打开了它。出人意料的是,这只是个普通的饭盒。有些发黄的蒸米饭上横躺着几根看起来就了无滋味的水煮青菜,旁边埋着两片发白的生鱼片,都早就凉透了。盒内并未配备有餐具。神社并不像能有能够生火煮饭的条件,这盒饭菜也就不知来路了。
“还好没什么危险,”锦户语重心长,“你怎么总是这么冲动?”
“这能有什么危险,又不可能是炸弹。”我把盖子合上,确认了木盒下并没有放着东西便推回了原位。
“小心点总没错,”玉置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帮锦户说话,“你看别人的饭做什么?——不过,我确实有点饿。”
走入神社后,锦户带着我们按照记忆往偏殿走去。我确认四下无人,说出自己的推测:“你还记得昨晚看到的,被挡住的那个大门么?那里面一定就是村落内部了,而且肯定有人。”
“你可别说你又想去里面看看。”锦户九月拉住我的衣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学聪明点就这么难为你?”
“诶诶,大小姐……”
“你不用解释到底为什么觉得会有人,我没空来听。刚刚是你亲口说,安全地等到救援就下山回去的吧?”
我双手合十,连连求饶,却又不依不饶道:“就只是看一眼,确认没有别的下山路径就回来。只要是聪明人,就不会只从这个要爬的累得半死的神社出门吧?”
正在打闹争执之间,我感受到了一股微弱的视线。清早看到的黑发女孩乖巧地跪坐在正殿一侧的蒲团上,双手捧着比刚刚的那款更加崭新些的食盒,嘴角还有没来得及咽下去的米粒。她察觉到我回望她,吓得微微一抖,边擦着脸,边急匆匆转回身去了。我赶紧和锦户比了个嘘声手势,她意会地松开我的衣领,倒是玉置,似乎有些想要过去和那个孩子搭话。
“还是别过去了。”我拉住玉置的衣角,摇头轻声道。锦户也赞同我的意见。玉置摊了摊手,我们三人还是互相团团围着,快步离开了。
走过正殿的后背,看我们好像还在用表情语言争执不下,玉置河回左思右想,圆场道:“昨晚起我就注意到那个正门。只是到后面看一眼,有问题我们赶紧回来。就当满足学姐和我的探索欲,也许这次过后学姐不会继续好奇了——锦户学姐,你都和晴树学姐那么多年朋友了,对吧?”
“就是,你说怎么样?”我顺势而为,“大小姐,看在我总是为了你赴汤蹈火的面子上…”
在平日我总是说一不二,又是决定了什么就必须要去做的人。锦户九月则除了原则问题,很少同我争执——很多时候,我总是花言巧语叫她“随遇而安”地协助我做事。锦户总能十分完美地考虑周全,在关键时刻把一切打理地服服帖帖、井井有条。此刻,她又开始露出那招牌的、有些嫌弃,又不知如何应对的表情,我便知道大概成功了。一连几次,屡试不爽——
“这不一样,之前那些能算什么?你再看看这时候?……”
“……真的是最后一次了。”锦户九月如同往常般、无数次地说道。
我们继续了自己“探险社”的冒险。路过那曾经睡着三个迷路失足的可怜大学生,名义上被称作侧殿——实际上简直更像是砖型石窟的孤苦房间,我为这不到短短二十四小时的奇遇感到有些悻悻。那墙壁上两个凄然的小窗口,就像是一双凝视着现世的银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