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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红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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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人都是要死的。
无论早晚,无论悲欢。
纵使心有牵挂,不能瞑目,亦或胸中怀恨,怨愤难平。时辰一到,皆是两眼一闭,双腿一蹬,万般深情执念,最后都作缥缈云烟。
都说世间众生皆浊骨凡胎,难逃生老病死,六道轮回。
苏影偶尔会想,若当真有一日自己要死了,留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会是什么。
她想过八百字催人泪下的抒情遗言,想过放句狠话控诉自己这平淡乏味的一生,也想过留些奇怪的暗语让别人去猜、去想象。
但最后,千头万绪归拢在一起,也只有一个字:艹。
言简意赅,既抒情,又简短,是句狠话,也可作为她人生际遇的写照。
她想好了,弥留之际,即便是咬着牙也得把这个字吐出来再死。
酝酿多年,只等待那一天。
可这一天真到了,她咬碎了牙,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的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咽喉被人一手掐住,凌空的双脚胡乱蹬着,每次踢到身后的墙壁,狭长昏暗的走廊就会回荡起沉重的闷响。
眼前这人没有给她半点活路,即便她挣扎着把指甲嵌入这人的皮肉,带出与她相融的血液,对方的力道也没卸下过半分。
她死死盯住眼前这人,那双熟悉的眼睛变得陌生。
姐姐,她的亲姐姐。
苏梵。
若能发得出声音,她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她想过自己一千八百种死法,被豆腐撞死,被面条捅死,吃饭撑死,喝水呛死。
唯独没有想过,自己会被亲姐姐杀死。
痛苦与呜咽被堵在咽喉,不解与怨恨却借着猩红的双眼,汹涌而出。
在意识与灵魂被抽离身体的前一刻,她听见她姐姐口中的呢喃。
毛虫结蛹,蝴蝶重生。
※※※
苏影一直很好奇,这阴曹地府究竟是什么样的?
从前看电视剧里、小说里,地府作为我国古代劳动人民对赏善罚恶和生死寄托的产物,无不是鸦雀悲鸣、鬼哭神嚎的瘴疠之地。
传闻凡人遇死,魂魄要涉过忘川,渡过冥河,在奈何桥下的望乡台,向那熬汤的老妪讨要一碗孟婆汤。
饮一口汤,引一滴泪。汤入喉头,泪落碗中,从此苦痛作细沙,痴妄归尘土。
前生缘劫易散,来世福祸难知。
也有心有不甘者,或是怨气太重,冥河的孤舟难以承载,又或是执念太深,七八碗孟婆汤灌下去还能记得往事前尘。
据说在望乡台上有一树桃花,常以鬼魂的执念为食,又以怨气作养料,花开繁茂,如火似霞。凡遇不愿入轮回之人,便予一瓣桃花,以一个黄粱美梦换其心底不甘与执着。
从前听苏梵讲这些都市传说,苏影从来不信,只当是瞎编乱造、装神弄鬼,毕竟阴曹地府既没有氧气又没有阳光,从科学的角度来讲这种鬼地方怎能凭空长出一棵食人执念的桃花树来。
直到这一刻——
苏影在一片黑暗的尽头,没能见到传说中的鬼门关,也没能见到负责押解鬼魂的黑白无常、牛头马面,更别说所谓的望乡台与孟婆庄。
在那里只有一树桃花,红花红叶,似火似霞。
分明没有风,可枝上落花不绝,纷纷扬扬,乱落如红雨。
“欢迎来到黄泉摆渡中心,这里将为您提供死后功过审判、转世投胎等一条龙服务。”
苏影左右张望了一番,确信四下无人,这说话的女声也只可能自这桃花树而来。
她凑近了一些,才发现这桃树树干极为粗壮,看着得三五人合抱才堪堪能围住,枝上盛开的桃花密密匝匝,如一团巨大的火烧云遮蔽在她的头顶。
苏影仰着头,问道“是你在说话?”
“没错,是我在说话,”桃花树说道,“我是您的专属客户经理桃花红雨,工号9527,负责办理您死后的一系列事务。”
“我的专属……客户经理?”苏影问道“你确定这里是阴曹地府,而不是中国银行?”
“您有疑惑也很正常,毕竟现在这里的环境确实和从前的不大一样。这千百年来上面时代发展,科技进步,人口数量急剧增加,生的人多了,死的人也多了,下面的场地早不够用了。有几年战乱纷飞、灾祸横行,下来的鬼魂把鬼门关挤得水泄不通,喝孟婆汤都得拿号排期。这鬼魂一多,工作也多,人手更紧张,好多阴差都离职了,牛头马面嫌工资低,孟婆嫌假期少,掌十八层地狱的几位判官嫌工作环境太恶劣。”
红雨一说起这个便来了兴致,就跟嘴里塞豆子似的,一张开嘴噼里啪啦蹦了满地,苏影连插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阴曹地府早几年就改革了,现在上面不是流行什么虚拟现实和全息投影,我们下面也做了参考——删去了地府没用的造景,简化了从前繁杂的流程,合并了所有需要人手处理的事务,并形成一联办,最后交由运用全息投影技术研发而成的专属客户经理负责,既省成本,又省人工。”
苏影沉默许久,才慢慢消化了红雨所说的话。
她走到桃花树前,想伸手触摸树干,却摸了个空。
“原来你只是一个被投射出来的影像,”苏影说道“我还以为真的和她说得一样,阴曹地府里也能开出桃花。”
“这里确实曾有过一树真的桃花,就开在冥水河畔,孟婆庄前,不过这已经是千万年前的事情了。听说那一树的桃花靠着吸食鬼魂的执念长得是枝繁叶茂,桃之夭夭,远远看着就像悬在孟婆庄顶上的一片烧红的胭脂云。后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桃花树被地府的冥火烧成了灰烬,他们说连同那树一块儿死去的,是一个叫姜的孟婆……”
红雨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连着摇晃的枝丫和纷飞的落英一同停住了,片刻之后才又恢复了正常。
“不过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些,这种地府秘辛一般是不会存进我们的数据库里的,这些还是我之前偷看来的。
“那你胆子的还挺大的,地府秘辛都敢偷看,”苏影挑了挑眉,说道,“那你作为我的专属客户经理,有没有趁机偷看到苏梵到底为什么杀我?”
“你等等,我看看。”
说罢,只见桃花树陡然发光,不知哪来的风卷起满地乱红,落花迎着风绕在苏影与红雨的周围,像是城墙一样把她们围在其中。
苏影看向四周,堆砌在一起的花墙上显出了一段段文字,定睛一看,那写的竟是她从出生到死亡所经历的一切,事无巨细,就连何时长出第一颗乳牙,是上门牙还是下门牙都记录得明明白白。
苏影指着其中一段文字,对红雨说道,“这怎么连我初二语文期中考试成绩都有啊。”
“自打您出生开始,您的一切行为思想,包括内心的小九九,都已经记录在我们的数据库里,一旦您像现在这样死了,这些数据就会成为你们上面说的黑匣子,”说罢,红雨的枝丫又指着苏影头顶的一段文字,说“那儿还有您那次考试写的语文作文,题目叫爱让生活更美好。”
苏影闭上眼,扶着额头,叹了口气。
“我没兴趣在死后还要面对生前的黑历史,我现在只想知道苏梵到底为什么杀我?”
说着,她看向花墙上的文字,试图从中寻找出记录她死亡的那一段。可她此一生虽只有短短二十载,平生琐事却是多如牛毛,要在此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寻得真相确实不易。
于是红雨挥了挥枝,花墙之上的其中一段文字便被打了个高光,看着格外醒目。
苏影凑近看去,只见这文字上写着:
2024年8月18日,时逢七月十五中元日,苏影因买洗衣液时抽中双人游头奖而与其亲生姐妹苏梵一起前往A市诺亚方舟大酒店,并于上午10时28分32秒在地下一层长廊被苏梵掐死,年仅二十岁。
苏影看罢,回过头指着这段文字,说道“就这?我的生平你们写了这么多,死因连100个字都不到?”
“领导要求语言表述精炼,”红雨解释道,“况且这人活着才有得写,死了原本就只有草草勾画,只是后来这鬼魂投诉多了,我们才写得多了一些。”
“那这也没有苏梵杀我的原因啊?”
苏影问道。
“许是这原因在你姐姐的数据库里,我作为你的专属客户经理,只能搜索出你的数据库内容,你姐姐的我可没有权限查看。”
红雨回答道。
苏影扶着额又叹了口气。
原本她憋着一口怨气,也只是想问问苏梵为何要杀自己,没成想兜了一大圈,她还是没能知道这其中缘由。
想到从前姐妹亲和,情谊深厚的画面,她不由苦笑。
想来自己确实不擅长观人眼色,这么多年竟都看不出苏梵已恨自己入骨,早对自己生了杀意。
“算了,也没什么别的可说的了,让我去投胎吧。”
红雨闻言,又换上了先前的官方腔调,说道。
“我们会以您生前的功过作为衡量标准,行善积德的部分加分,造孽作恶的部分扣分,然后按分数判断要投胎成什么物种,投胎到什么地方。”
苏影一时间觉得有些疲累,蹲下身来,说道“你看着办吧,只要不是危地马拉的大食蚁兽,我应该都能接受。如果下辈子有姐姐的话,我希望能有个精神稍微正常点的,还有尽量别投胎到南方,我讨厌大蟑螂。”
红雨并未立刻搭话,她枝丫微抬,花墙上又有几段文字显现了高光。不同于先前单独的黄色,这次竟有三种颜色。
直到差不多显现完了,红雨才说道“根据您这二十年的人生经历,以及您做过的所有好事和坏事,林林总总,加加减减,您下辈子应该还能投胎到自己家。”
“什么叫还能投胎到自己家?”
苏影问道。
红雨回答道“就是说,不出意外,您应该还能再见到您姐姐。”
苏影思索再三,才琢磨出红雨话中的深意,问道“你是说,我会投胎到苏梵肚子里?”
“不不不不不,”红雨忙说道“按照数据分析,您应该是投胎到你们家衣柜里那只白额高脚蛛的肚子里。”
神马?
苏影闻言蹭地一下跳起来。
红雨不急不慢,悠悠说道“您看这白额高脚蛛很符合您的要求,第一您的兄弟姐妹们虽然脑袋不大但精神一定正常,第二您讨厌大蟑螂,您投胎之后就是它的天敌,把它关起来,宰它,烤它,吃掉它。”
苏影皱着眉,抿了抿嘴唇,说“不是,虽然我这辈子好事没做太多,但坏事也没怎么干,凭什么我下辈子只能当个蜘蛛啊?”
红雨伸出枝丫,指着花墙,说道“红色高亮的那些就是扣分点,有怀疑您可以自己看看。”
苏影凑向花墙,仔细看着那些打着红色高亮的文字,越看嘴长得越大,最后实在忍不住,转头对着红雨说道“别的就算了,我小学四年级数学考98也能算造了孽?”
“不是您考了98造孽,是您的数学老师用您的试卷打死了一只白额高脚蛛,”红雨解释道“那只白额高脚蛛死后来到地府声泪俱下,痛陈冤情。原本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恰逢新判官上任,这三把火偏偏就烧到了这儿。依照责任分摊,这大部分自然是归您的数学老师,但出于蛛道主义,您的责任也没法全免,所以记了两笔,算是小惩大诫。”
“我下辈子投胎做白额高脚蛛,不会也同这个事情有关系吧?”
苏影问道。
“多多少少有点,当时判官是这么判的:毕竟是您的试卷打死了那蜘蛛,相当于您欠了人家一条命,等您死了投胎成白额高脚蛛,成年的时候再生一窝把那蜘蛛给生回来算是给它赔了命。至于您那数学老师,他下辈子该是投成蟑螂,命中注定要被它给吃了。倘若在此之前先被别的天敌吃了或者被人打死了,那再投胎依旧是蟑螂,无论如何非是要还了人家的命不可。”
红雨说道。
苏影崩溃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就非得投成白额高脚蛛吗?你们这儿就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的,积累功德可以换个投胎物种这样的操作吗?”
“不好意思,我们确实没有这项操作,”红雨说道“不过,您是真的不想投胎成为白额高脚蛛吗?”
苏影点点头。
“我真的不想天天吃蟑螂。”
“既然您真的不愿意,我这儿倒是还有一个选择,”红雨说道“只要您能阻止您的数学老师拿您的试卷打死那白额高脚蛛,兴许就能换个物种投胎了。”
苏影陡然眼睛一亮,问道“大概能换个什么物种?”
“至少能是个哺乳动物。”
“成交!”苏影一拍大腿,说道“阻止而已,大不了那场考试我不去了,没有我的试卷,我看那白额高脚蛛的死还怎么赖我头上。”
“只是这操作有些麻烦,关乎您的前生和后世,我建议您还是得细细思量,别这么快做决定。”
红雨说道。
苏影早猜到这等做法肯定是有什么条件的,因此并不意外。
“有什么麻烦你尽管说就是。”
“这操作得借您前三生的功德与后四世的气运,一旦您确认要这么做了,只怕后四世不是短命,就是残疾。”
苏影闻言只略一思忖,便当即答应。
开玩笑,她宁可做短命的哺乳动物,也不要做长命百岁的蜘蛛。
何况,只要能回到过去,哪怕仍是个小学生的身体,她也有信心提刀先反杀了苏梵。
要死一起死,到时候让她去做白额高脚蛛。
红雨又一挥桃枝,只见树前凭空出现一道红色的木门。
“此门通向过去,进门则交易生效,今后若有后悔也无转圜余地。”
红雨提醒道。
然苏影没有丝毫犹豫地快步走到红门前,她把手按在门把手上,深吸了一口气。
“红雨,你且在这儿等着看,下次我再来的时候定能投胎成哺乳动物。”
说罢,她按下门把手。
只见门内白光乍现,苏影禁不住闭上了眼,又听耳畔隐约有人声,起初听不真切,及近了方才听清,那是有人唤了个名字。
阿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