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故事合集》白寻五七

9、清风徐徐（8）

　　三年后，长安城内焕然一新，而皇帝案前的奏折仍是堆得满当当。
　　“这群官吏真是太闲了，竟敢管到朕的身上来了！”
　　李元将手中的奏折一扔，真是半个字也不想看了。
　　刘闫弯腰捡起，劝道：“陛下息怒，朝臣们也是为陛下分忧。”
　　“分忧？朕看他们就是想惹朕的不痛快，朕的后宫是朕的私事，不需要他们指手画脚。”
　　李元虽烦闷，却不得不又拿起一本奏折，刚一打开，又是来催纳妃的。
　　他干脆不看了，眼不见为净。
　　“刘闫，传尚书令进宫一趟。”
　　“是。”
　　三年前，因着徐窈春闱有功，直接升了一个品阶，封为尚书令，执掌六部。
　　“参见陛下，不知陛下找臣来是有何事？”
　　徐窈本还在工部监督，没曾想会忽然召进宫，平日里这个时辰，陛下是在批奏折。
　　刘闫十分有眼力见地退出去，顺便关上了门。
　　“尚书丞相可是个大忙人，平日里上完朝便离了宫。连朕想见你一面，都是难上加难。”
　　由中书省到尚书省，徐窈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慢慢适应，原本的职责主要是上书谏言，而后来是掌管六部，桩桩件件都要落到实处，她想不忙都很难。也就是近年来，一切都走上了正轨，要处理的事情变少了，她便开始有意培养自己的部下。
　　徐窈没理会他的玩笑话，“陛下若是无事，那臣便先告退了。”
　　“徐窈！”
　　李元生怕她离开，慌忙喊住了她。
　　作为臣子，徐窈尽职得可怕，可他却贪心，总想着再进一步。桌案前堆积的烦心事，他不能和徐窈说，生怕眼前尽忠职守的良臣会冒出来一句，“陛下应当听从臣子们的意见，早日开枝散叶，充实后宫。”
　　没关系，李元静静看着她，单是她站在这不说话，他心头的那点郁闷也消散了。
　　“陛下？”
　　徐窈试探喊了一句，没等她继续问，就见那位陛下道，
　　“你陪朕去爬爬山。”

　　这座山不高，最高处栽种了一颗桃树，如今正是开花的时节，风一吹，粉色花瓣肆意在空中飞舞，最终落入尘土。
　　桃花树旁刻着一块石碑，光滑透亮，不像是长于山中的东西。
　　徐窈登上来时，没看开得尽兴的桃树，而是直直望着远处。远眺处，是京城的房屋，规格平整，底下密密麻麻的行人看不清楚，可来来回回的移动，即便是在山顶，也能想象出街巷里的热闹。
　　蓦地，视线一收回，石碑上的字乍现眼前，短短只有四个字——恩师之墓。
　　徐窈一向自诩冷静，此刻却是慌了神，犹豫着踌躇着，像是愣在原地一般，呆呆问道，“老师在这里吗？”
　　彼一出口，声音颤抖的不行，连带着眼睛都蒙上一层雾气。
　　“是。”
　　徐窈笑了，泪水沿着脸颊落下，可还是笑着。她仔细打量着石碑，迎着满天的花瓣，又看了眼不远处的景色。
　　“老师会喜欢这里的。”风吹不干她的眼泪，只吹散了她话语间的呢喃，“会喜欢的吧……”
　　徐窈暗自打听过无数次，虞后的墓葬在何处，可谁知她早就成了不可言说的秘辛，自那天起，有关她的消息全被封锁，一点儿都探不出来。没想到，今日还是见到了。

　　“陛下。”
　　等她情绪收敛，思绪又变得清晰起来，连带着两人的距离又拉远了些。
　　李元早早遣散周围的人，无奈笑道，“你非要和我划清界限？”
　　他连尊称都懒得用了，走上前去，轻轻捻起她头上掉落的花瓣。
　　徐窈一时怔在原地，连退步都晚了些。
　　“陛下，君臣有别。”
　　她退一步，他便近一步，她退两步，他便近两步。
　　“好了，莫退了，想两人一同掉进悬崖？”
　　李元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我倒是不介意，不管如何，我们是一起的。”
　　听着他的胡言乱语，徐窈不退了，身子靠在桃花树上，“陛下说的什么胡话？”
　　想来她恼了，李元这才真情实意笑起来，“我就喜欢你这般生气的模样。”
　　徐窈见自己的手还被人握着，气得挣脱出来，还推了人一把，“陛下莫不是需要去太医院了？”
　　李元哪会给这个机会，见人真的恼了，耍起无赖来，手又重新一拉，把人拉进自己的怀里。
　　“阿窈，我错了，你莫生气。”
　　徐窈未动，也不挣扎了，只轻声道，“陛下，君臣有别。”
　　“就只要今日，阿窈，我们不做君臣可好？”
　　他抱得更紧了些，生怕人会跑了似的。
　　徐窈闭上眼，许久都不答话。

　　山上的景很美，徐窈却没有心思欣赏，半蹲在石碑边，手指拂过上面的纹路。许久，李元才听她道，
　　“陛下，我若上一道奏折，你可会同意？”
　　迎着风吹，站着一位坚韧不拔的身影。李元像是晃了眼，昔日老师的身影竟与眼前人重合起来。
　　“臣子不分男女，皇位继承也应如此。”
　　“徐窈……”
　　李元满眼震惊，脑子却是清楚，“你心中有数，这道旨意下不了。”
　　“为何？”
　　徐窈转过身，直直盯着面前之人，“为何不能？陛下是觉得女子能做官读书，已经是朝廷给她们最大的恩赐了吗？”
　　李元不答，眼前的人的发丝被风吹得缠绕在一起，可脸上的坚毅却未松动半分。
　　“呵……”徐窈讽刺一笑，“从古至今，无没有不追求世间公平之人，因着出身不同，所在阶层不同，总有人费尽心思追求别人一出生就能抵达的高度。其中，以学识才能选人用人的科考才会传承下来。”
　　“可惜啊，多数之人往往只会关注阶层之不公，鲜少注意男女之不公，即便是最最公平的科考，历朝历代，对于女子而言也是难如登天。”
　　“哪怕到了我朝，即便是注意到此等不公现象，也只能循序渐进，连五五分的参考比例都会有人阻拦。而能选上的女官更是少之又少，明明她们比起别人来，并不差。”
　　“先帝当初改制，将科考比例男女四六分，是因为生母的劝告，而如今陛下五五分，我以为是陛下贤明……”
　　徐窈盯着石碑，想起曾经那位意气风发的女子，大声诉说着心中所想，想为天下女子争一个公平，可惜啊……
　　等她久久不言，李元才缓缓出声，
　　“你上这道奏折，可是为了虞后？”
　　徐窈又笑了，视线却没离开石碑，“陛下，臣是为了公平。恕臣直言，或许只有女子才能理解女子生存的不易，或许皇帝本就可以不分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