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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番外一 ...

  •   沈琢想了想,回答道:“琢儿想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他以为父亲会赞许自己,可是沈三桑沉默了许久,最后,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头:“顶天立地有什么好?我看我们琢儿啊,这辈子只要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就够了。”

      “可是父亲,大家都说,好男儿就该报效家国。”沈琢不解地仰起头看着沈三桑。

      沈三桑哈哈笑了,春光中,他的声音轻轻落下来:“这是谁唬你的?报效家国有什么用?好男儿,首先要有本事过好自己这一生,这才算数,知道么?”

      沈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没看到沈三桑眼里那抹转瞬即逝的怅然。

      一晃这么多年,朝中臣子发现,不知于何时起,沈三桑变了。当初那个清高自傲的沈三桑,如今也会摆上满脸谄媚的笑,跪在皇上面前说一些莫须有的夸词了。

      他开始渐渐向后退,到最后,只虚虚地在朝廷上挂个名,成日里写那所谓的“颂词”,歌颂皇帝的天下无双。

      又正好,皇帝日渐年迈,年轻时的壮志也日渐消退,对于这“颂词”倒很是欣赏,沈三桑得了钱财,皇帝得了高兴,倒是皆大欢喜。

      数年时光悠悠而过,琢儿渐渐长大,果真成了一个不知民生,不问世事的小公子。

      直到边塞之行。

      沈琢跪在他眼前,平静却又坚毅地告诉他,自己要去边塞踏月骑。沉寂许久的心忽然一颤,多年前的慌乱浮上心头,他失手打翻茶碗:“若是今日,你敢踏出沈府一步,从此,我沈三桑便再没有你这个儿子!”

      沈琢仍是走了。

      他一人枯坐到天明。

      “老师,老师?”尚还年幼的帝王李瑞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您又出神了。”

      “啊?”沈三桑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陛下赎罪,这人老了啊,就爱多想。”

      “哦。”幼帝点点头, “我是想问老师,为人君者,到底要如何才能治理好这天下?”

      ——为人君者,到底要如何才能治理好这天下?

      这话仿佛一把钩子,勾着沈三桑的目光越过高高的龙椅,越过大殿,越过长长的殿前金阶,沿着金阶向下,每行过一阶,就仿佛越过一年。一年,两年,三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的目光越过这三十年蹉跎的光阴,越过当日关押他折磨他三年的牢房,越过寂寂风雪中他疯子般的哀号,最后,他望见了一个少女。

      那少女明媚鲜妍,望着他遥遥的笑:“喂!沈三桑。”

      沈三桑听到她说:“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可他却深深低下头来。

      他一直都不听她的话。
      她说让他谨慎时,他骄傲自负,可最后她说让他继续当初的梦想时,他却止步不前了。

      此刻,幼帝正看着他,目光澄澈,问他说,为人君者,要如何才能治理好这天下?
      他抬起头来。
      这一次,他终于听了她的话。

      他不再说“陛下乃天下,陛下喜乐天下便喜乐,陛下忧愁天下便忧愁”,而是像最开始那个初入朝堂,满心抱负的清高少年一样,看着幼帝的双眼,道,“君舟民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羽林卫向来隶属于皇帝,即使当日侯轻衣盗取了令牌,若是羽林卫总领不愿意,他们仍是可以留在皇帝身边,不听从她的调令,不去边塞。可他们仍是去了。沈琢大刑当日,刑场动乱,数千百姓揭竿而起,救他于危难之中。这些事现在看来过于传奇,无人细思过其中的道理,但沈三桑却看的明白。

      或者说,大黎百姓看的明白。

      羽林卫总领看得见侯轻衣一番苦心,是为了救急边关,守住大黎的天下,而不是只守住一个李盛;百姓看得见他们的将军驻守边关九年,落了一身病骨,为他们撑起这大黎的江山。

      是以,即使平日里他们爱嚼些舌根子,说几句风凉话,可是到了要紧关头,百姓从来不含糊。即使不知道实情,即使那将军身上还背着“叛国贼子”的污名,可是百姓的心头,却自有一方明镜,涤得清妖魔鬼怪,照得出灼灼天地。

      为君者,最该知道的,左右也不过这一个道理。

      幼帝点点头,若有所思。

      沈琢知道这多年前的往事,还是在上元佳节,他和侯轻衣,还有沈瓒和沈霖一起回沈府时。

      那夜下了雪,沈三桑拉着小孙子和小孙女的的手,看着这样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比往日高兴许多。这一高兴,就喝多了酒。
      他醉了。

      大雪中,他不回房,反而铁了心要待在外面,谁也劝不住他。

      沈琢摇头一笑:“罢了,让他待着吧。待他什么时候睡着了,我带他回去。”

      阿福跟在他身边,犹豫地望着他,道:“公子,老仆……有几句话想说。”

      幼时父亲还身陷牢狱时,就是阿福他们在照料他。这些年,阿福也一直待在沈府中。自小到大,沈琢对他极为感激敬重,就同是父亲一样。听阿福这样说,沈琢便另找了人看着父亲,自己跟了阿福过去。

      近三十年前的桩桩往事从阿福口中缓缓叙出,他笑了笑,声音苍老,慢慢悠悠地道:“大人这些年,又何尝轻松过一刻啊。”

      沈琢心中已是如闻惊雷。

      这些事,沈三桑从未对他说过。

      他只知道母亲早逝,父亲每日上朝就只是写颂词。

      却不知竟有这样多被埋藏着的往事。

      父亲说,我琢儿不要参与那朝堂风云。

      父亲说,我琢儿,这一辈子只要平安快乐就够了。

      父亲说,报效家国又有什么用呢?人这一辈子,首先要有本事过好自己这一生,这才算数。

      那时他不懂父亲。
      现在,他终于懂了。

      长出一口气,沈琢深深行礼:“多谢,阿福。”

      阿福笑了一下,风雪中,他的白发也愈发明显了:“阿福这一辈子没读过什么书,承蒙夫人和大人照料,才得了这样一个好归宿。如今大人因为怕公子你怪他,恨他,而不敢将多年前的往事告诉你。可是,阿福想,总是这样错怪,也不是个办法。”

      “公子有公子的抱负,大人有大人的苦。公子和大人,其实,是同一种人哪。”

      沈琢点了头,慢慢地转身向那花园中去寻沈三桑。

      沈三桑还醉着,在花园中晃晃悠悠,一边晃,一边逢人就很高兴地问:“我有没有听话啊?”

      沈琢拍拍父亲的肩,这才惊觉小时候那个伟岸的父亲已经比自己矮了一截。他微微笑了笑,不知怎么的声音就有些堵:“听话,父亲听话的很。”

      回到房中,瓒儿和霖儿已经睡了。两个小人儿闹了一天,可算是消停下来了。

      侯轻衣坐在床畔,为他们掖着被角。

      沈琢望着她的背影,不知怎么地鼻子就一酸,走过去抱着她,把头埋在她肩上。

      “怎么了?”侯轻衣笑着拍拍他肩背。

      她这夫君,说来也好笑。外人面前,他是战无不胜、杀伐果决的大将军,可是在她面前,许多时候,他更像个孩子似的。会耍赖,会沮丧,甚至有时候,还会抽鼻子——

      侯轻衣留心听了听,发现他果真是抽鼻子了。

      待沈琢将多年悠悠往事告诉她,侯轻衣也怅然了,望着头顶虚空,她轻声道:“你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坚毅至极的人。”

      沈琢握紧她的手,边流泪边微笑了:“我想是的。”

      静静地抱了一会儿,沈琢终于平静了下来,颇为不好意思的干咳了一声。

      看来是恢复到平常了。侯轻衣挑起眉,好笑地看着他。

      “咳……”沈琢别开眼,不自然地哼声道,“……我在我夫人面前哭,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轻衣。”这次又换沈琢将侯轻衣抱进了怀里,抱的很紧,“让你们同我一起守在边关,我……”

      “又来了。”侯轻衣拧拧他耳朵,“说过多少次了?我们在边关,不觉得是受苦,也不觉得是因为你的拖累,我们才待在那里。当日我有手有脚,若是我不想待在那里,我早就回来了。轮不到你为此抱歉。”

      沈琢闭上眼,点点头,将她抱的更紧。

      待了约莫十日,沈琢和侯轻衣准备返回边塞,瓒儿和霖儿欢乐地向着沈三桑、一旁的阿福,还有赶过来的苗兰姑姑挥手告别。

      苗兰泪眼婆娑:“小家伙,明年还来看姑姑!”

      两个小家伙一人戴着一个她绣的香囊,笑眯眯地应:“唉!”

      沈三桑一力挽留,要他们再多待几天。沈琢摇头笑笑:“待了十多日,我们也该走了。萧越那家伙还在等我们回去,把他换回来,好多看看妻儿呢。”

      既是这样,沈三桑便也不好多说什么,片片雪花洒落在他的肩头,他眯着眼睛笑向他们挥挥手:“路上多小心!”

      风雪中,沈琢回望父亲一眼。

      这些年岁月流逝,压垮了他的背,斑白了他两鬓的发。
      但是透过风雪,沈琢却仿佛看见了多年前。

      多年前那个心高气傲,以为自己必定无所不能为的少年。

      父亲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告诉自己,当初他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但是没关系,如今他知道,他懂得。

      风雪愈发大了,寒风中,马车咕噜噜的远去。渐渐的,渐渐的,终于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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