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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接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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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里克的专辑出版后,报纸上的溢美之词、大把的版税收入,都在告诉他德国人非常喜欢他的曲子。他开始享受为听众作曲的过程,卢卡斯已经通过达洛加告诉他,自己的唱片公司很乐意为埃里克出版其它作品,这件事更加鼓舞了他的创作。很快,几乎没有一个月他不出一个新专辑,埃里克的创作热情再次成为了他最重要的东西。埃里克有钢琴曲、小提琴奏鸣曲、室内乐、合唱曲以及更多的单曲。
他的器乐作品在各大剧团和音乐厅畅销,而单曲则让他成为了社交圈中最受欢迎的作曲家。好些德国名门望族的夫人和小姐们十分欣赏埃里克的歌曲,她们确信他的灵感源自于一种爱情悲剧。在她们看来,埃里克的隐居增添了他的神秘和浪漫气息,而这点使他对于她们更有吸引力。毕竟,这些女士们不被允许做更有趣或更重要的事情,埃里克的乐曲,居然因此成为了她们的某种寄托。
卢卡斯经常表达希望,请达洛加说服埃里克参加一些小型交际活动,但目前为止达洛加没有给他任何确切答案。只是一再强调埃里克厌恶被人群关注,因此几乎不可能说服他去社交。
埃里克自然不会渴望外出,也没有兴趣与其他人联系,他曾经也是一个人住在歌剧院的地下,早已习惯了没有同伴,而且他讨厌人群。虽然他近几年与达洛加和大流士住在一栋房子里,他们也不经常交谈,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才有联系。然而他确实想念歌剧院,想念那些观看表演的日子,想念享受灯光、演员、音乐、布景营造的舞台氛围,以及那调动所有感官的体验。
达洛加有一点担心埃里克,他认为长期不出门对他的朋友没有好处,因此一直在找机会说服埃里克至少走出家门。当他注意到埃里克向往剧院的时候,便决定用一些小伎俩来敦促他。
一天下午,埃里克像往常一样坐在钢琴旁边创作他的协奏曲,达洛加突然溜到他身边,宣布自己要改变这种隐居的生活,晚上准备出门。埃里克似乎没有在听他说话,于是达洛加只好再强调一遍,“埃里克,我很抱歉要把你和大流士单独留下吃晚饭,因为我要去歌剧院看《魔笛》,你知道我有多喜欢这部剧。”埃里克终于注意到了达洛加的话,“我很久没有看过表演了...”埃里克毫不掩饰眼里的嫉妒,他想起了巴黎人民剧院演出这部伟大作品的场景,当时克莉丝汀才刚刚加入芭蕾舞团。她和吉瑞夫人的女儿都在剧中扮演了被塔米诺笛声吸引的小动物。穿着小瓢虫戏服的克莉丝汀多么可爱啊!埃里克感到自己的心脏又开始隐隐作痛。
达洛加瞟了埃里克一眼,“我想你不愿意离开房子,”他作出为难的样子,“当然如果我早知道你想看,说不定...”埃里克不情愿地摇了摇头,废话,他当然想去看剧,但他一点都不想跑出去和人群混在一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能去。”埃里克唐突地回答。波斯人点点头,“我也没想着你能去,再见!”达洛加退让了,兀自离开。埃里克盯着他离去的方向静静地站了很久,如果他有一张正常的脸,他想,他就可以做那些所有人都能做的事,可以自由地进出剧院,欣赏每一场他喜欢的歌剧或音乐会。
第二天上午,达洛加不停地谈论着昨晚的歌剧,他详细地描述了舞台的服化道,努力给埃里克传达自己观演的感受。“我真希望你也能去,埃里克。你一定会喜欢那个首席歌唱家,还有那个巴松华丽的声音!”埃里克心中顿时升腾起一团怒火,难道眼睁睁地看着达洛加去看歌剧还不够糟吗?达洛加是在故意提醒他的缺陷吗?埃里克一声不吭,重重地盖上了钢琴的翻盖,把达洛加赶了出去,碰地一声关上了门。达洛加倒无所谓,他早见过埃里克更可怕的脾气,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埃里克温和多了,他想。
几周后,达洛加又去观看了一场音乐会,然后又是一场歌剧。他再也没有提过让埃里克和他一起去,但总是在埃里克面前大加赞美剧院中激动人心的体验。埃里克心痒痒的,他对剧院的渴望在达洛加的推波助澜下日益增长。终于有一天,埃里克满怀怨恨地告诉达洛加,自己也很想去看,并顺便像吃了酸葡萄一样对乐队评头论足,“我打赌那低音提琴音不准。”
“你也能去的,”达洛加小心翼翼地提议,“最近你做的那个面具颜色和你的皮肤一样,远处根本看不出什么,剧院里光线昏暗,没有人会注意你的脸。而且我们可以先试试小型音乐会,室内乐,如果你感觉没问题,那就再试试大型的。”埃里克没有回应,但他也没有生气。
一个月后,达洛加在报纸上读到一则通告:著名钢琴家弗郎茨·施泰格勒定档下周在小音乐厅举办音乐会。他把报纸拿给埃里克看,“我一直想听听他的演奏,这次有个机会,”达洛加的眼神并不掩饰他的想法,“我们可以在后面的角落找座位,我坐在你右边,没人能看到你的右脸。”埃里克想要反对,但发不出声音,虽然他内心不想反驳,但理智告诉他要警惕。“埃里克,试一试,我们可以在音乐会开始前一分钟进场,结束后第一个离开,那里人很少,不会拥挤的。”对音乐的向往在内心耸动着,埃里克最终同意出去观看这场音乐会。
完全出乎埃里克的意料,达洛加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他们到场的时候灯已经全熄了,离开的时候灯还没有亮,剧场漆黑一片,观演过程中没有人注意到埃里克的异样。埃里克对这次出行很满意,外出似乎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危险,一切顺利,他因此考虑了观看不久后的大型演出。
继参加弗郎茨的音乐会一周后,埃里克又在达洛加的陪同下到剧院看了一场歌剧。埃里克很享受剧院的氛围,完全沉浸在了演出中,虽然他对于舞台的安排以及演员并不是百分百满意,他认为如果由他来安排,这场剧的表现力会更上一层楼,他几乎开始怀念那些掌控人民剧院的日子了。总体上,埃里克很喜欢观看现场演出,因此他开始和达洛加更频繁地出入剧院。
达洛加又一次和卢卡斯见面,商讨埃里克另一个钢琴曲专辑的出版。卢卡斯提到了举办这个专辑音乐会的日期,然后与达洛讨论到了自己选择的演奏家,“我个人希望邀请弗郎茨,但既然埃里克先生认为弗郎茨欠点火候...”他拖出一丝耐人寻味的尾音。达洛加震惊地盯着他,埃里克确实在那场音乐会上这样评价过弗郎茨,但卢卡斯怎么知道的呢?“请问您为什么认为埃里克会如此评价这位钢琴家呢?”达洛加小心地问。
“弗郎茨的那场音乐会我也在,”卢卡斯微笑着说,“我看到您与一位三十多岁的绅士同行,并且您叫他埃里克。我那天也走得很早,因为我儿子生病了,我要急着回家去,在等马车的时候恰巧听到了埃里克先生的评价。我本来是要和你们打招呼的。”卢卡斯停顿了一下,“但是我想到埃里克不愿社交,因此还是不要打扰你们为好。”
“实在太感谢您的细心了。”达洛加有些不安,他礼貌地感谢了卢卡斯先生,声音微微发颤。卢卡斯摇了摇头,“我不蠢,先生,我猜测过埃里克先生为什么不肯社交。”卢卡斯说,“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埃里克是个贵族的笔名,他不想自己的真实身份被发现,另一种是埃里克先生担心自己不会被接纳,我排除了第三种可能,抱歉先生,这不太礼貌。埃里克先生不可能是个通缉犯。”达洛加感到整个身体都僵住了,天哪,如果卢卡斯知道第三种可能有多么接近事实的话...
“我很快意识到‘埃里克’不可能是贵族的笔名,因为他的创作效率太高了,一位贵族不可能把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作曲上。因此我想埃里克先生也许有什么身体不适,阻碍了他在公共场合露面,而我已经见过他,他的肢体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并没有行动不便,”卢卡斯瞥了一眼达洛加,“但是我看到您二位坐在非常靠后的位置,隐没在黑暗中,我因此猜想埃里克先生不希望被人看到,所以也许是他的脸有些异常。但我经过的时候,看到他的左脸与常人无异,而您总是坐在他的右侧,所以应该是他的右脸,有伤疤,或者其它异常之类...”
达洛加倒抽一口凉气,谢天谢地埃里克没听到这些话,不然大发雷霆都是最温和的反应。埃里克如果知道了,可能会想杀了他,或者杀了卢卡斯,或者杀了他们俩。
“没人会因为埃里克先生的脸而歧视他,”卢卡斯继续道,“柏林有很多老兵,毁容的,残疾的,没人会因为这些缺陷而减少对他们的尊敬。但我也理解,扭曲的面部会给一位年轻人带来多大的困难,他那些诉说失落爱情的曲子,来源于他的个人经历,对吗?”
达洛加点点头,说不出话来,他已经无法控制这场谈话的走向了。“他的听众很希望见到他,埃里克先生的经历只会让听众们认为他的作品浪漫气息更浓厚。因此,我想是否有这个荣幸,请埃里克先生演奏他自己的钢琴曲?”卢卡斯似乎早有考虑,“我保证观众们不会看到他的右脸,我可以让音乐厅的灯调得很暗,钢琴放在一个让他侧面面对观众的位置。如果他不想,可以先不露脸,只作为一个作曲家、钢琴家接受观众的欢呼就好。一旦他感到被接纳,就不会再如此排斥社交了,我敢保证,如果埃里克先生肯演奏,音乐会一定能大获成功。”
达洛加苦笑着,“如果我这样对埃里克说,他一定会杀了我。他受到的虐待和冷眼已经够多了,埃里克害怕人群。”卢卡斯提出了另一个建议,“那您是否能安排我与他进行一次会面?我不想就这样放弃这个音乐会。”达洛加叹着气,“您得给我几天时间再答复您,我要好好考虑一下怎么和他沟通。”
达洛加刚进门,埃里克就注意到他沮丧得不对劲,“怎么了?卢卡斯不想举办钢琴音乐会吗?”
“不是那回事儿,坐下来,埃里克。”埃里克好奇地看着他,但还是坐了下来,想知道达洛加在卖什么关子。
“卢卡斯知道了,”达洛加想不到什么委婉的说法,“他在弗朗茨的音乐会看到我们了,并且猜到了你的脸有问题。”埃里克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柏林不能再待,我们必须马上离开,”他烦躁地来回踱步,“这里太危险了。”达洛加暗暗庆幸埃里克没想着杀人。
“卢卡斯没告诉别人,如果你不想让他说,他也不会告诉别人。”达洛加抓住埃里克的胳膊,让他安静下来,“他甚至承诺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你的脸,如果你…”
“如果我做什么?达洛加?”埃里克愤怒地吼道,“你这个该死的东西对他说我会做什么?”“什么也没有,”达洛加的声音听起来很坚定,“只是答应要告诉你…”他又犹豫了。
“告诉我什么!”埃里克又大叫起来“有屁快放!”
“卢卡斯想让你在钢琴音乐会上独奏,”达洛加低语着,“我告诉他了你不可能答应,但他非常坚持,并且说会为你考虑到摆放钢琴的位置和光线。”埃里克讥笑起来,“你相信吗?我亲爱的朋友?”他生气地问。
但达洛加觉得有希望,至少埃里克没有大吵大闹着要把柏林也炸掉…而且这个反应,看起来他并不讨厌卢卡斯,他只是仍然害怕别人的恶意。
达洛加又花了一个小时,最终说服了他先见见卢卡斯。“如果我觉得那个人不行,我就马上离开柏林躲起来。”埃里克声称。
两天后,埃里克见到了卢卡斯,出乎他的意料,他很喜欢眼前这个人。卢卡斯就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面具,像与普通人谈话一样与埃里克交谈,既没有好奇地盯着他看,也没有问那些令人恼火的问题,而且,卢卡斯在音乐上学识渊博,埃里克感到他们的交流十分顺畅。
埃里克仍然没有同意演奏,卢卡斯并未催促他。几天后,埃里克同意让卢卡斯陪同他们一起去歌剧院。两周后,卢卡斯又一次热切地请求埃里克在音乐会上演奏,并详细地向他描述了自己的安排,这一次,埃里克勉为其难答应了。
排练很快开始了,埃里克的位置被安排在管弦乐队后面的阴影中,他总是在所有成员都坐好后才露面,并且排练完第一个离开。乐队的成员都没有注意到他的面具,他们被埃里克的精湛技艺深深吸引,难以自制地对这位古怪的作曲家产生了好感。
埃里克的音乐会首演结束,掌声雷动,欢呼声经久不息,观众被乐曲中如洪水般倾泻的情绪深深打动。埃里克像做梦一样谢了幕,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成就感,这和曾经指导克莉丝汀还不一样,从未有过这么多人只为他而欢呼,他从未想过观众的掌声会令他热泪盈眶。
柏林的观众们认为,埃里克远远超过他们曾经见过的绝大部分演奏家,希望他能够经常举办音乐会。短短几天时间,埃里克就收到了几百封赞美他并且请求他再次演出的信件。
如果埃里克知道了柏林的女观众认为他很有吸引力,他一定会大吃一惊,感到难以置信。不过即使他知道了,他既不会相信也不会在乎。虽然克莉丝汀的离开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他还是常常想念她,他的心仍然属于她,永远也只属于她。从那天晚上开始,他的心就追随着克莉丝汀留在巴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