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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新生活 ...

  •   在柏林的前几周过得飞快,他们要学德语,找房子,买家具,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安置新家上。达洛加坚持为房子添置了一架质量很好的钢琴,虽然埃里克发誓永远不会走近它。但达洛加觉得,有一天埃里克还会需要他的音乐。
      埃里克投入了设计房子内部的工作中,分配每一个房间的功能、选择不同墙面的颜色、安置桌子和柜子的位置,以及决定哪里可以添置一束鲜花。而达洛加和大流士,则按照埃里克的心意到市场上搜罗符合他审美品味的家具。
      达洛加和大流士很高兴埃里克终于投入到了工作中忙碌起来,他似乎很享受设计房子。他们希望这样的新环境多少能缓解埃里克的绝望。但他们安置下来以后,埃里克又有大把空闲时间了,他的思绪再次游荡到了巴黎。克莉丝汀美丽的身形,她那纯净的声音,甜美的微笑,以及柔软的卷发,不停地在睡梦中追猎着他。每当埃里克闭上眼睛,他都会尽力地回忆她的吻,回忆她的唇贴在自己唇上的触感,并且一遍又遍地告诉自己:她是为了救那小子才吻我的...
      埃里克心中充满着对克莉丝汀的渴望,而她最终与子爵成婚的事实也在他胸中痛苦地翻滚。埃里克就在无穷无尽的渴望、自卑以及疯狂的嫉妒之间拉扯,他开始不眠不休,因为他根本睡不好,食量也小了很多。达洛加和大流士发现埃里克明显消瘦了,他们尽力转移埃里克的注意,和他谈论任何有可能引起他兴趣的事,祈祷着他的思绪不要再回到克莉丝汀身上。起初他们偶尔能成功,但时间一天天过去,埃里克却越来越想念他失去的爱人。在想象中,埃里克复原了自己和她一起度过的每一分钟,他不再只是沉溺在那些甜蜜的回忆中,而是开始审视这些记忆:她什么时候开始从我身边逃走的?是从她幼年玩伴成为赞助人那时吗,还是从她第一次看到我的脸开始?
      埃里克摇了摇头,她最后一晚说过的话现在开始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不断纠缠着他。她说什么了?关于我的脸和我的灵魂,“真正恐怖的不是你脸上的畸形,而是灵魂深处的扭曲...”他那时过于激动,没有太注意她的话,但那些语句某种程度上存在于他的潜意识里,让他能够回想起来。
      如果他没有表现得那么暴躁易怒,那么令人生畏,如果他没有犯下重大罪恶,克莉丝汀会如何选择呢?埃里克呻吟着,如果克莉丝汀不是因为他的长相而拒绝他呢?她已经越过他畸形的外表看到了他的内心,可他表现出的是什么?克莉丝汀只能发现他的愤怒、嫉妒、癫狂和暴力。那不是她的错,埃里克痛苦地想,离开我并不怪她,这不是背叛,是我的行为把她从我身边赶走了。
      埃里克想她想得越频繁,回忆起的细节就越多,他也越来越迷惑,越来越焦虑。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够因为她的选择而怨恨她,但他不能,他只是不断地梦见她的吻,渴望再一次把她紧紧抱进怀里。还有种残酷的真相不停叨扰着他:是他自己的行为赶走了她,他把她伤害得太深了,以至于她不得不在童年的玩伴怀里寻求安慰和庇护。
      “你需要音乐。”达洛加打断了他的回忆。埃里克抬起头,“我不能,”他沮丧地说,“失去了克莉丝汀,我就失去了一切,我的爱、我的希望、我过上正常生活的机会,我也失去了我的音乐,失去了灵感...”达洛加轻轻地把手搭上他的肩膀,拉着他转过身来面对钢琴,“也许你只是这么想,”他平静地说,“但我知道一直以来,音乐对你来说都非常重要,你通过它表达你最深刻的情感,音乐总能帮你度过最痛苦的经历。埃里克,相信我,这一次音乐也会帮助你的,它永远不会抛弃你。”
      埃里克盯着钢琴,达洛加说的有道理,音乐总能安抚他,带他克服嘲笑、虐待和拒绝,但他仍然犹豫着。失去克莉丝汀,某种程度上他也切断了自己与音乐的连接。这可能吗?埃里克问自己,我可以再次演奏,而不想起她,不想起她离开我的痛苦,不再因我曾经围绕她建立起来的希望而手指僵硬。
      “我不知道,”埃里克结结巴巴地说,“我好几个月都没有演奏过了,即使我想弹,也已经生疏了。”达洛加笑了,“嗯,除非你试一试...不然,你怎么知道?”达洛加像哄小孩子一样把埃里克带到琴凳上,埃里克慢慢地掀开了钢琴上的盖子,乌木色和象牙白交错的琴键在召唤他,埃里克感到自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吸引着靠近它们。他尝试着按下一个琴键,一个清亮的声音在房间里振荡,余音绕梁,一个像克莉丝汀那样纯净的声音...埃里克崩溃大哭起来,他的胳膊压在琴键上,产生了一串不和谐的悲鸣。“我不行,”埃里克痛哭流涕,“这太痛苦了,音乐让我想起她,她走的时候,把我的音乐也一起带走了。”“它会回来的。”达洛加没有再刺激他,只是仍然轻轻拍着他的背,耐心地等待他平静下来。
      埃里克花了很久才停止哭泣,他暗暗对自己发誓,再也不会碰那个东西一根手指。但仅仅是第二天,他就发现自己又被吸引到钢琴旁边,毫无来由地注视着它,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接下来的几天,埃里克总是在钢琴旁边绕圈,好像害怕被发现一样偷偷瞟上几眼,他的目光,达洛加觉得很好笑,混合着小心翼翼和渴望,就像,就像看着他的爱人一样。但埃里克没有走近,也没有再碰琴键。
      又过了几天,埃里克终于坐在了琴凳上,仍然只是坐着,没有碰它。达洛加没有做出任何鼓励他的行动,他知道埃里克需要时间,慢慢地,他会自己把音乐找回来的。
      最终,距离他们到达柏林大约一年后,埃里克打破了“不再碰它”的誓言,这次他弹奏了几小节音符,制造了一段旋律,弹奏出了他难以言说的悲伤,达洛加在这段旋律中流下了眼泪。
      埃里克停了下来,盯着钢琴,他的目光好像在爱抚它,“它懂得我的心痛,”他轻声说,“没有克莉丝汀,我的生活太痛苦了。这比我经历的任何事情都更痛,比我母亲的抛弃、马戏团的虐待更难承受,比我之前受过的所有的伤加在一起更痛苦...”达洛加被埃里克的这段旋律打动了,“这很美,埃里克,它触动了我的灵魂,你还记得它吗?可以重复一遍吗?”
      埃里克沉思了一会儿,又一次弹奏起那段旋律。这一次他没有停下来,他将他所有的痛苦、渴望、对克莉丝汀的爱都倾注进了音乐中,他不停地演奏着,洪水决堤,他的音乐似乎长期被囚禁在他的身体里,现在终于得到释放。通过音乐,埃里克终于战胜了几个月以来困扰着他的感情;通过音乐,他可以暂时与他的爱意以及对子爵的嫉妒和解,可以进入一个只有克莉丝汀和音乐,没有暴力,没有嫉妒的幸福境界。
      他进入了一段充满遐想的旋律,失去克莉丝汀的痛苦再一次刺痛了他,他想象着可能发生的事,如果自己没有做出那些过分的举动,她或许真的会爱上他...但他也知道想这些没有用了,他放她离去是为了她好,她现在是别人的妻子,自己永远失去了她,克莉丝汀能幸福就够了。
      埃里克找回音乐后,似乎找到了一点对生活的热爱,他开始正常吃饭睡觉了,也渐渐不再失眠,可以睡几个一夜无梦的好觉。慢慢地,埃里克的心情也开始好起来,达洛加发现他那点刺人的幽默感又回来了,至少又开始和自己拌嘴了。
      克莉丝汀的形象仍然在埃里克脑海中徘徊,他知道没有人能填补她在他心中留下的空洞,但他可以正常生活下去了,每当埃里克坐在钢琴前,引导着那乐器发出美妙的旋律时,他都会忘记克莉丝汀对他造成的痛苦,只专注于和她在一起的幸福,从他指尖流出的音乐充满了温柔与爱意。
      达洛加总是静静地听着埃里克的即兴演奏,欣赏着此时他纯净的灵魂以及乐曲中的深情。他渐渐地体会到了埃里克对克莉丝汀的爱是多么深沉与汹涌,体会到了埃里克拼命压制在内心,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思念。
      “也许是我错了,”达洛加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克莉丝汀肯给他一个机会,也许他们真的可以走到最后。有件事是确定的,任何一个人,即使是她的丈夫,也不能像埃里克这么爱她。”
      又一年的时间悄悄溜过了,埃里克几乎从不出门,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钢琴旁,不是在作新曲子,就是在完善那些零零碎碎的即兴旋律。当他沉浸在摄人心魄的音符与和弦中时,没有克莉丝汀的生活也变得可以忍受了。达洛加知道埃里克并没有完全从他的绝望和抑郁中走出来,但最坏的时刻已经过去。“他需要一份工作,或者说是一个目标,”达洛加想,“如果不是因为长相,埃里克很容易找到一份工作。”达洛加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思索,想要给埃里克提出一个他愿意做,也有成就感的工作,最后他终于想到一个,而埃里克也不必露面。
      那一天,达洛加像往常一样聆听埃里克的演奏,钢琴的余音渐渐消失后,他盯着埃里克说,“埃里克你知道,能第一个听到你这些激动又引人入胜的音乐,我一直感觉非常荣幸。它们在各个方面都深深地打动了我,不得不说,你的曲子比大多数知名音乐家的作品更好...”埃里克皱着眉头,“那些哗众取宠的家伙,”但他的语调听起来很轻快,“还有你又有什么鬼主意?”“它们隐藏在你这里是种遗憾,这世界上还有很多音乐爱好者,有可以欣赏理解它们的人,你完全没有想过让他们也听到你的作品吗?”达洛加小心翼翼地问他。
      “你想让我去表演?”埃里克讥笑着,“你一定没有忘记我是多么受欢迎吧。”“当然不,”达洛加试着安抚他,“我说的是你可以把你的作品出版,由其他人在音乐会上演奏。你可以获得你的才华应得的报酬。”
      埃里克的嘴角抽搐着,“我不想让那些家伙谋杀我的音乐。一想到我的曲子要被琴键都找不准的笨蛋弹奏,我就感到恶心。而且...”他看向房屋一隅,“这些旋律,这些曲子,它们是私密的,是我内心的感情,我怎么能把他们揭示给陌生人?”
      “我知道,”达洛加笑着说,“但是我不得不想着,你在私藏音乐的珍宝。也许音乐是你被接受的方式呢?人们可能因此喜欢你,想想你这样的天赋,也许就是为音乐而生的。”“接不接受我有什么关系?我早就习惯了,一群肤浅的家伙!”埃里克反驳回去。
      埃里克很难被说服,但有时他发现自己在考虑这个主意。他虽然以夜行动物的方式生活了很久,受到了陌生人无数的恶意与伤害,但归根结底他还是一个人,他仍然渴望像常人一样生活。被接纳,虽然他早已说服自己不抱希望,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做梦也想要被接纳,想要他的才华得到认可。在德国的这段时间,埃里克过得很安全,也很平静,他的脾气渐渐安定下来,和他说话也不经常会像以前那样得到恐吓和嘲弄了。他心安理得地接受着达洛加的帮助和照顾,仍然不曾表达过一点感谢,但他心中有什么东西似乎在改变。
      埃里克有时思考自己活着的意义。他一直认为是克莉丝汀,尽管她早已离开他,但她仍在世,她快乐地生活着。也许有一天...他幻想着有机会向她道歉,至少他们都还活着,他能更接近她。如果他死了,就更远了。他曾恐惧地想象,万一她先走,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随而去。他能做的只是尽力靠近她,给自己一些心理慰藉。他甚至怀着一丝侥幸,希望她能听到自己的作品,出版意味着世界各地的人都能欣赏...如果是为了让克莉丝汀听到,他并不在意向所有人展现。
      这个念头在埃里克脑海中扎根了,他开始收集零散的乐谱,整理自己的曲子。达洛加保持着和埃里克的距离,他没有对埃里克选择的曲子作出评价,他希望这由埃里克单独决定。当埃里克的作品出版,他就会意识到自己值得被认可和接纳。
      在德国的第三年中,埃里克终于整理出一套他想要出版的钢琴曲专辑。他已经选好了他最喜欢的几首,并稍作修改,以便一些熟练的业余爱好者也可以弹奏。当然,埃里克认为只有艺术大师才能表现出他乐曲中所有的细节和情感,但如果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被大多数人理解,他需要贴心地为他们降低难度。在整理乐谱的工作中,埃里克发现自己开始想着那些素不相识的听众,他的思绪不再完全集中在克莉丝汀身上。他告诉自己,这么做是为了广泛传播,以便她能更容易听到,可他只是不愿承认,音乐在他生命中的重要性已经慢慢赶上了克莉丝汀,也许本来就是如此,只是曾经那么痛苦地爱过,让他忘记了音乐的存在。这对埃里克来说是件好事,当他的生活中不再只有她,他才可能更好地去爱她。
      达洛加联系了一家很有影响力的音像公司,带着埃里克的专辑登门拜访。他们一开始很不情愿为一位不知名的作曲家出版整套专辑。“我们一般只为他们出版一两首曲子作为尝试,”公司的主管约翰·卢卡斯先生解释,“为了降低成本,您知道,要根据顾客的反响决定我们是否接受这位作曲家更多的作品。”
      达洛加表示非常理解卢卡斯先生的做法,这是一种很聪明的经营模式,然后把埃里克的曲子递给他,请他从里面挑一首。卢卡斯先生翻看着曲谱,在一些特定的地方哼唱了几小节。随着翻看的时间越来越长,卢卡斯先生喜形于色。
      “这太不寻常了,”他最终承认,“每一首都很动人,充满感情。公众,尤其是女士们,一定会喜欢的。我不敢相信埃里克先生从未出版过作品,他显然是一位十分娴熟的作曲家了。因此我猜测,他一定还很年轻吧?”达洛加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他已经快四十岁了。当然是...有一些私人原因,他以前不愿意出版作品,但现在想试一试。”
      卢卡斯先生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我愿意冒一次险,虽然听起来不像生意人的做法。但我可不想放过一位才华横溢的作曲家,要知道,德国有不少唱片公司呢。如果我不接受,也许我的竞争者就愿意冒险。”达洛加绽开了一个热情的笑容,“我向您保证,您一定不会后悔这个决定。”
      大约两年后,埃里克的第一套钢琴曲专辑《唐璜胜利曲》终于出版。而仅仅三个月后,他的歌曲集“请原谅我”也正式发行,扉页上印有句神秘的题词“致我心永随的爱人”。
      两套专辑都大获成功,尤其是其中饱含爱意和失落,渴望和放手的曲调,正如卢卡斯先生所说,它们特别受到女士们的欢迎。许多人都对歌曲中深沉强烈的爱产生了向往,他们想象着,这位从不露面的埃里克先生,会是什么样的人?有人简直把他当做了一位浪漫的英雄,他们确信,如果歌曲中的“她”再次出现,如果能给埃里克一个机会,他的伤痛也许可以被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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