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昭》鱼不与

73、再见

　　五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但祁明轩觉得齐落帆没怎么变，就像他在那些没寄出的信里所写的那样。
　　——除了身上服帖板正的黑色西装，衬得他多了几分成熟稳重，也更有大人的影子了。
　　四月初的这天，祁明轩终于得偿所愿。
　　齐落帆显然也没料想到会与祁明轩以这样的场景见面，反应过来时只觉得心脏不受控地跳，跳的乱七八糟毫无逻辑。
　　电梯门到了时间自动闭合，但祁明轩还站在那里，关门的瞬间下意识伸手过去挡门，险些夹到手指，被齐落帆眼疾手快地摁了电梯开关。
　　“碰到没有？”齐落帆掩饰不住的紧张，一把拉过祁明轩的手检查，却感受到对方微微发抖的指尖，一下子熄了火，只剩下茫然无措和那些难以言状的情绪。
　　他晃了晃神，要松开手，但被祁明轩反手抓住了手腕。祁明轩声音很小，几乎在用气音说话，显得很可怜：“碰到了……特别疼。”
　　齐落帆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视线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
　　实打实的触感和温度，原来不是在梦里。
　　沉静的氛围被一阵脚步声打断，曲小文匆匆赶来，看见祁明轩站在电梯门口，于是喊他：“好了哥，可以走了，我们……”
　　几乎是戛然而止，曲小文靠近时看见里面的人，像声波突然中断，连同脚步也一齐刹住，两秒钟后才迟缓的补充：“……下去吧。”
　　齐落帆垂下眼帘，轻轻挣脱祁明轩的手，往电梯里面退了一步，让出更多的空间。
　　曲小文察觉到氛围的微妙，看了眼还在盯着人发呆愣神的祁明轩，又看了看齐落帆，强装淡定的跟他打招呼：“小齐，好、好久不见了。”
　　齐落帆沉默了两秒，还是点头致意予以回应：“嗯，是。”
　　曲小文进了电梯，顺带推了一把祁明轩，把人推进来，兀自说：“哈哈……好巧，我们刚好也要下楼，一起吧。”
　　“……嗯。”
　　祁明轩被推进来后就站定在齐落帆身侧，距离过近，手臂处的布料都相互摩擦，齐落帆觉得很无措，目光没有实质落点，于是盯着电梯里的楼层显示屏，心里倒数秒针，但余光里祁明轩的视线太过灼热认真，根本不容忽视，以至于他的默数一直没能超过五秒。
　　曲小文数着楼层，拿不准祁明轩的想法，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一直以来缄口不提但始终牵记的人就这样出现在面前，任谁都不能维持从容冷静。
　　电梯机械音提示到达一楼时祁明轩只觉得仓促，明明与齐落帆处于同一空间不过瞬时。
　　南游也算是比较忙碌的商业大厦，一楼等电梯的人三五成群，电梯门打开时祁明轩被人认出来，看了好几眼，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齐落帆身上，没有心思在意其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齐落帆身后下了电梯。
　　曲小文低声提醒他戴上口罩，祁明轩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但齐落帆听到了，不知想到什么，抿紧了唇角，身侧的手攥着，连步子都显得乱了几分。
　　祁明轩敏锐地察觉到他脚步加快，于是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就这样把人拦在了大厅。
　　齐落帆被迫停下脚步。
　　“去哪里？我送你吧。”祁明轩声音压着情绪，手上的力度却不容忽视。
　　他的手掌宽大，手指修长，能够轻易圈握住齐落帆纤瘦的手腕，掌心的温度灼在皮肤上，齐落帆觉得头脑也开始发热。
　　“……不用了，”齐落帆小声说着，试图将手腕抽出来，但没能成功，“我有朋友在等我。”
　　话音刚落，一个人从大厅的咖啡店偏门径直走过来，并朝这边挥手，喊了一声“Curtis”。
　　是个欧洲人，年轻英俊，看起来是跟齐落帆差不多的年纪，外貌特征很明显，白皮肤和黄棕色的头发，眼眸深邃，靠近时可以看见浅色的瞳仁。
　　这人个高腿长，几步到了齐落帆身边，看了看祁明轩，又看了看他抓着齐落帆手腕的那只手，露出不解的神情，用撇脚的中文跟齐落帆沟通：“做什么、你们。”
　　祁明轩犹豫了一下，还是松开了手，听齐落帆跟对方说了句什么，两个人用法语沟通了几句，那人看着祁明轩，神色认真，用法语小声问齐落帆：“按照中国人的礼仪，我需要自我介绍，然后跟他握手吗？”
　　“不必了，你们语言不通。”齐落帆说。
　　“我可以说中文。”
　　“阿德里安，你的中文连我都难以理解。”
　　阿德里安露出吃惊的样子，像是被齐落帆的直白伤害到了，但又无话可说，只能用表情表达震惊和不认可。
　　他们看起来关系很好，而且齐落帆完全没有互相介绍他们的意思，祁明轩没由来的生出一种无力感。
　　大厅偶尔有人经过，走开之后也会再次回头——祁明轩现在的知名度远超从前，已经是路人皆知的程度。齐落帆向来不喜欢被观察，驳回了阿德里安跃跃欲试用中文与人交流的想法，顿了两秒钟，终于看向祁明轩，说：“我们还有事，先走了，下次……”
　　下次见面再说吧。
　　但事实上齐落帆不能确定是否还有“下次”，他的话于是又毫无征兆的中断了。
　　齐落帆有些无所适从地抿了下唇。
　　他完全可以随口一句搪塞过去，但他不愿意把话说的多么绝对，比如下次见面，或者没有下次。
　　祁明轩垂眸看着他，看他那些无意识的略显温吞的小动作和神情，慢慢与记忆里19岁的齐落帆重合起来。
　　“好，”祁明轩接过他没说完的话音，自顾自答应下来，语气认真低沉，擅作主张地补上齐落帆没说完的话：“下次再见。”
　　他变成一个拿捏有度的绅士，与齐落帆保持着合适的距离，没再有逾越的行为，温言问：“可以留个联系方式吗？”
　　齐落帆怔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重重地划了一下指腹，说：“……好。”
　　祁明轩递过手机，让他留下号码。
　　阿德里安的中文水平有限，不能理解他们对话中的意思，只是察觉出齐落帆与平常相比有些说不清的差别。
　　他刚认识齐落帆时就觉得他很沉着，不会被任何事情牵动情绪——但今天似乎连说话都带着点迟钝。
　　他正想着，齐落帆已经不打招呼就转身往门外走。阿德里安发出一声无奈的语气词，耸了下肩，然后冲祁明轩和曲小文摆了摆手以示友好的道别，转身去追齐落帆，两步跟上去，“柯蒂斯，那家咖啡很特别，跟巴黎的不一样，我可以再喝一杯吗？”
　　“外面有很多分店，下次再喝。”
　　“……”
　　祁明轩视线追着齐落帆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人才眨了下眼睛，突然说：“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就像中间竖起了无形的屏障，与齐落帆的人生轨迹脱离了。
　　祁明轩说：“帮我找个法语老师吧。”
　　曲小文“啊”了一声，又立刻反应过来，重重点头：“好！”
　　***
　　祁明轩与齐落帆分开后不到三分钟就给对方发了消息，曾经多次设想过的场景终于实现——祁明轩的消息没有被拦截，红色刺目的感叹号没有再出现。
　　“落落，好久不见，我很高兴。”
　　祁明轩在文字的开头称呼他“落落”，于是短短一句话也显得格外缱绻。
　　下午的祁明轩很不在状态，每过几分钟就要拿出手机看看消息，反复确认见到齐落帆这件事的确不是多次妄想的梦，若不是曲小文知道其中缘由，简直要以为祁明轩是突然染上网瘾了。
　　五点左右收工，曲小文让助理收拾一下服装，还没来得及问祁明轩晚饭要怎么解决，转头的时候看见对方正盯着手机删删减减的开始编辑短信。
　　曲小文不远不近的看了半晌，然后回头问助理：“一起吃晚饭吗？”
　　孔沛拉好背包的拉链，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祁明轩，说：“好啊，轩哥一起吗？”
　　“不，他单独约了人。”曲小文说。
　　就算没约上，他也自有办法解决。曲小文心道。
　　祁明轩发出去两条消息都没有收到回复，抬手看了看腕表，干脆起身拿上外套，不再等了。
　　正赶上下班高峰时段，祁明轩的车在路上行驶的很困难，花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循着记忆到达一个公寓住宅区，然后在一栋楼前停下车。
　　房子没有任何光源亮起，他再次看了眼表，确认现在是六点多，开始不确定齐落帆到底有没有回来住。
　　祁明轩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二楼的一个窗口，短暂的陷入茫然。
　　齐落帆不回消息，祁明轩没办法得知他在哪里，但又非常想见到他。
　　祁明轩的目光转移到楼前的台阶上，某些记忆回溯，他想到十八九岁的齐落帆，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脚边还放着篮球，却不知道垂着脑袋瞌睡了多久。
　　祁明轩想到这里，有些无奈的勾了勾嘴角，现在想来还是觉得当时的齐落帆有种不设防的可爱。
　　后视镜视野里渐渐驶进一辆车，祁明轩收敛了那点笑意，神情也认真起来，看着那辆车径直驶进公寓的车库。
　　他五指收拢，无意识地抓紧了方向盘，两秒钟后又松开，终于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踏出去。
　　齐落帆停好车从车库出来，一抬眼就看见不远处的祁明轩，直直站在那里，没有动作，但眼神专注。
　　齐落帆脚步顿了一下，但也只是把视线从祁明轩身上移开，再抬脚时动作就变得有些僵硬。
　　祁明轩不疾不徐的跟上来，直到与齐落帆一前一后站上台阶，看着他输入门锁的密码，才终于开口：“很忙吗？怎么没有回消息？”
　　开锁成功的嘀声响了两下，齐落帆打开门，说：“手机没电，关机了。”
　　“嗯。”祁明轩不求证真假，齐落帆说出来他就信。
　　他很自然地跟在齐落帆身后进了门——即使齐落帆没有邀请，但同时他也没有在祁明轩进来之后赶人——他默许了祁明轩的行为。
　　齐落帆遵循待客之道，示意祁明轩先坐，然后给他倒了杯温水，问：“等了多久？有什么事吗？”
　　“没多久。”祁明轩接过水杯，指尖与齐落帆相碰，只一秒又分开，他抬眼看着齐落帆，说：“想问你有没有吃晚饭，想跟你一起吃。”
　　齐落帆轻轻捻了下指尖，说：“……你没吃饭吗？”
　　“没有，想等你一起。”祁明轩如实说。
　　齐落帆抿唇看着他，虽然没有说话，但祁明轩知道他会心软。
　　两个人像在无声对峙，最终齐落帆败下阵来——他向来抵不住祁明轩亦真亦假的可怜，五年前就是这样，五年后也没有任何长进。
　　齐落帆跟他说对不起，又说：“你想吃什么，我帮你订餐。”
　　祁明轩握着水杯，说：“想吃你做的。”
　　齐落帆垂下眼睑，“家里什么都没有……”
　　祁明轩想起他是昨天刚回国的事实。
　　“那随便吧。”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语气变得冷硬了一些。
　　齐落帆给他订了一份餐，等餐期间把笔电拿到客厅来处理邮件，祁明轩坐在餐桌遥遥看着他，餐具却只拿在手里动也没动。
　　不知道齐落帆对着电脑在做什么，总之很认真，许久之后才发觉到祁明轩的视线，抬眼看过来的时候直直撞上。祁明轩没有躲，他学不会委婉，把情绪和目的全都写在眼睛里，他就是一直在盯着齐落帆，注视，观察，用目光描摹，甚至很少眨眼睛。
　　齐落帆有些不自然的蜷了蜷手指，垂下眼睛看着笔电上导师发来的资料，过了一会儿微微调整姿势，偏过身去，让祁明轩不再出现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尝试重新拾起注意力。
　　客厅里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长到天色完全暗下来，落地窗投进来的自然光亮度不再合适，齐落帆不得不起身去开了一盏灯。
　　客厅大亮。
　　“祁明轩，”齐落帆的手还按在开关上，喊他的名字，提醒他说：“不早了。”
　　“我知道，”祁明轩目光追随他，眼神坦荡又直白，“我在等你开口留下我。”
　　齐落帆愣了一下，垂在身侧的那只手略显局促的动了动，沉默之后说：“如果我没有开口呢？你难道要在这里坐上一宿吗？”
　　“那就我先开口。”祁明轩很认真地说。
　　齐落帆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的加快，视线也开始恍惚，不知道祁明轩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挨得很近，低头征求他的意见：“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看起来给了齐落帆一个选择，但其实两个选择都通向同一个结果。
　　齐落帆偏过头去，花很长时间组织语言。
　　“祁明轩，”他抬头看着对方说，“已经很晚了，而且我觉得可能要下雨，你……你要不要留下来？”
　　理由很撇脚，今天的天气碧空如洗。
　　但祁明轩不在乎，齐落帆说出来他就信。
　　“好。”祁明轩没有思考，回答了他。
　　客厅刚打开的灯被重新关上，祁明轩覆着齐落帆的手，关掉灯之后拉了他一下，齐落帆于是撞进祁明轩的怀里。
　　“可以牵手吗？”祁明轩克制着欲望，绅士一样地问，但他的手已经按在齐落帆的后腰，略显强势的将对方压向自己，禁锢在自己身前。
　　二十四岁的祁明轩是不会问这些的，但二十九岁的祁明轩会。
　　齐落帆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松木味道，似乎几年前用的也是这款香水。
　　祁明轩没得到应答，借着落地窗外透进来的昏黄的光，一只手摸到齐落帆的脸颊，拇指的指腹停留在他的唇边，片刻后自作主张地探进去。
　　齐落帆被迫微微仰头，但没躲开，祁明轩又问：“可以接吻吗？”
　　他没有耐心等齐落帆回答，低头吻在他的唇上。
　　轻得像羽毛。
　　齐落帆在祁明轩面前会变得很迟钝，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但很快被祁明轩按着腰抓回来。
　　“别躲，”祁明轩声音低沉，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恳切，“落落……”
　　他自持镇静的伪装慢慢瓦解，像是被齐落帆后退的行为刺激到某根神经，迫切的想要抓住他，于是向前逼近了一步，吻得越来越凶。
　　齐落帆挣扎起来，气息不稳：“祁明轩……！”
　　祁明轩被推开，与齐落帆拉开一点距离，轻轻喘了口气，然后垂首抵在齐落帆的肩膀，片刻后传出一些很轻的、类似于抽泣的声音。
　　齐落帆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毫无章法的抬起祁明轩低垂的脑袋，“祁明轩……？”
　　出现了始料未及的情况。
　　“你……你哭了吗？”齐落帆打开客厅的顶灯，捧起祁明轩的脸颊，看到他眼里真的积攒着水光，于是用很拙劣的技巧安慰，“我、我不躲就是了，你别哭了，对不起……”
　　他用指腹蹭掉祁明轩眼角将要溢出的眼泪，表现出百分之百的耐心，试图让祁明轩别那么伤心，但似乎没起到什么作用，他看起来真的很难过。
　　齐落帆不会哄人，动作言语都显得生涩又笨拙，他没什么技巧，只会妥协。
　　——而恰好祁明轩吃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