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没岛屿》粒舟

8、自私

　　其实上周陈末并不在场。

　　那晚情况复杂，陈警官开了警车还叫了同事，他很清楚跟村民起冲突的后果，根本不可能带上自己的孩子以身犯险。

　　只要江月冷静下来想想，就能得到结论——陈末大概率不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
　　所以他提出的问题，也许并不涉及她所担忧的结果。

　　但她无法冷静，因为她心虚。

　　姜遥于老江家而言，是个矛盾体。
　　她受到极高的关注——江华父子、江老太时刻留意她的动向，势要把姜遥控制在能见范围内。
　　她也承受着极端的忽视。江家垌的女人地位本就不高，姜遥这样成天想跑的，就更低了。
　　牛马还能好吃好喝满山溜达，花钱娶回来的女人可不比牛马金贵，江大民喝多了和江华说，“顶多算个物件”。

　　物件是不可能拥有物件的。

　　姜遥除了几身衣服，什么也没有。
　　没有钱、没有自由，也没有身份。

　　这样的人在江家垌还有很多。

　　江月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丝毫不疑有他。
　　直到上了学，三年级下学期末开了第一次家长会，江月惊奇地发现，不是所有的妈妈，都不被允许下山的。
　　她们不仅可以下山，还可以穿着款式新颖的衣裳。同桌的妈妈最让江月羡慕，因为她烫了卷卷的头发，还化了妆。
　　没人来参加她的家长会，江月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装作不经意瞄了同桌妈妈好几眼——她的嘴唇亮晶晶的，可真漂亮。

　　江月也想让姜遥这么漂亮。

　　她开始捡菌子卖，偷偷地攒钱。
　　有次捡完回来下雨，江月抄近路穿过谁家草棚，被茅草堆里的蓬乱头发吓了一跳。
　　头发动了下，听见脚步声使劲往草堆里缩，嘴里叫着“别打我”。江月抬脚就跑，边跑边喊“没人要打你”。
　　那人便哭着叫住江月，说自己是被卖来的，让江月帮她报警。

　　江月脑子里“轰”的一下，有什么东西在坍塌。

　　原来……
　　原来。

　　姜遥为什么执着于逃跑，江家人为什么严格控制姜遥，江家垌为什么一致对外。

　　一切都有迹可循。

　　从那后，江月看谁都带着审视的意味，更多的是防备，她生怕自己某天也成了被变卖的那个，成为江大民口中的一个物件。

　　江月摇摆过、纠结过，在姜遥的去留问题上。
　　那段时间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时常跑到窗外偷看睡熟的姜遥。虽然已经当上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她是不是也还没长大？即使在睡梦里也蜷成一团，如同初生的婴儿渴求一个温暖的怀抱。

　　山里的月光好亮，照得少女的心事无处遁形。
　　江月双手抓着栏杆，额头也靠了上去，生锈的杆子粗粝地搓磨皮肤，她不觉得疼，反而更用力地蹭了蹭。
　　她与姜遥之间的关系何尝不是这样。

　　胸腔酸酸涨涨的发疼，江月下定决心，即使是错位的母女关系，她也还想保护一下。况且姜遥也已经消停了很久，是不是说明，江明真的唤醒了她的母爱，让她想要留下来？
　　可江月也曾是个婴儿，她多希望和姜遥产生牵绊的是自己，而不是江明。
　　只要她对姜遥好一点、更好一点，总有一天姜遥能感受到，她都上过学了，还怕比不过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吗？

　　于是江月守着这个秘密，直到暑假陈末出现。

　　都怪他。

　　她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孩，等他给一个说法。

　　江月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夸他，陈末学了一句苏州话，跟姜遥那天说什么街的调调，几乎一模一样。

　　“是吧？就是这个地方。”

　　陈末说，他暑假跟着爸爸去了苏州，在靠近市中心的老城区问到了姜遥说的这条街。他爸爸托人去打听了，那条街正在拆迁，赔偿款很高，是他们不敢想的数字。好多人都拿钱走人了，只有一户姜姓人家，给多少钱都不肯搬。

　　“你猜猜看，为什么？”

　　江月不想猜，她只想立刻结束这场谈话。她不发一言，猛地起身，而后快步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江月！”陈末赶上来，紧紧追问，“你其实知道的对不对？”

　　她好后悔接了陈末的奶糖，后悔告诉他自己在村小念书。

　　江月小跑起来，捂着耳朵头也不回。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别跟着我。”

　　“我不说、不说。”陈末加速冲到江月面前，张开双臂把她拦住，然后迅速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你先看看这个。”

　　那是一张泛黄的合影，白墙黑瓦下站着亲昵的一家。男人梳了偏分头，带着黑框的圆眼镜，看上去儒雅文气。女人着长旗袍，身段优雅，双手搭在身前小女孩的肩上，眉眼透着温柔。
　　至于那个笑得眼睛弯弯的小女孩，和江月有七分像。

　　她的指尖抚过照片上女孩的脸庞，想起姜遥唱过的歌谣。

　　陈末又递过来一张剪下来的报纸，江月垂眸一瞥，是寻人启事，走失日期在十年前。

　　江月不知道在慌什么，气越喘越急。

　　“别自欺欺人了。”

　　陈末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江月觉得好陌生。
　　她突然很大声：“我就要！就要！我自欺欺人怎么了，你从小到大没骗过自己吗？哦，你当然没骗过自己，你爸爸疼你，妈妈爱你，所有人都哄着你，你根本就不用自己骗自己。你今天来是想说什么呢？说我妈妈是苏州人，说她的家人都在找她，那我呢？我算什么？我就活该没妈是吗？”

　　陈末被她吼得一愣：“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他顿了顿，闭眼，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沉默片刻后，长呼出一口气，下定决心反击。
　　“你想有个完整的家，想有个妈，那你妈就活该跟她的家人分开，她的父母就活该失去养了二十年的孩子吗？”

　　江月不说话，胸口剧烈起伏，通红的眼眶睁大，拼命不让眼泪掉下来。

　　陈末从另一只兜里掏出一个果绿色的小荷包，摊在掌心往前一递。
　　“给，这个是我承诺给你带的礼物。以后吃糖别捏在手心，会化掉的，这个就送给你装糖果。还有，你好像挺烦我的，以后我也不会再来找你了，因为我发现，你真的很自私。”

　　江月第一次发现，这个待人温和大方的城里小孩，说话真的很刻薄。
　　说她自私就算了，还要刻意读重音强调，是怕她听不出来么？

　　她真后悔带他去了小岛，最后悔跟他成为朋友。

　　“谁稀罕！”江月扭过头去，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坦然，“还有，我就是自私，自私也没招你惹你，没影响到你。”

　　她真后悔带他去了小岛，最后悔跟他成为朋友。

　　她搜肠刮肚后放了狠话：“你不找我，我也不会找你，我们绝交，就从现在开始。”

　　也许真的是她说得太狠，陈末头也不回地走了，走之前没忘把那个颜色很好看的小荷包扔到了江月面前。

　　她低头看了一眼，越想越气，没忍住上去踹了一脚，扭头进了教室。

　　同桌问她怎么哭了，江月把脸一抹，说是风吹的。
　　同桌点头应和：“今天走廊里的风确实很大。”

　　江月把脸埋进摊开的书里，望向门外，也不知道那个小荷包会不会吹跑。
　　她心不在焉往下读了两行，突然“啪”一下把笔拍在桌上，跑出去找了半天小荷包。

　　运动场上枪声响了好几回，又一个项目结束。走廊里三三两两的人多了起来，小荷包被踢来踢去，都成了灰色。

　　江月捡起来，拍了拍沾上的灰，黑色的脚印怎么也拍不掉，能怪谁呢。

　　如果没有这段插曲，那天本该很美好。

　　她卖菌子攒够了买口红的钱，放学后在校门口的文具店里徘徊许久，终于挑到一支满意的唇膏。
　　塑料壳子是透明的，能看见粉色的膏体和内里的细闪。

　　江月跟老板磨了会儿，老板闭眼点头，答应十八块卖给她。江月很开心，折回去带上了一支心形玻璃瓶，标价两块五，里头盛满了浅黄的液体。
　　她记得陈末妈妈身上好闻的香味，应该也是用的这种漂亮香水吧。

　　江月掏出带着脚印的荷包，珍而重之地将唇膏和香水都装了进去，两只手捏住袋口的细绳拉紧，而后攥在手里，迫不及待地往家跑。

　　四十分钟回家路，那天她只用了半小时。

　　江月在山脚就看见了炊烟，她加快了脚步往上爬。当她进院看见灶边烧火的人是姜遥时，突然觉得幸福与她近在咫尺。

　　她激动地叫了一声“妈”，然后跑过去，小心翼翼打开荷包，把唇膏和香水都放到了姜遥的手心里。
　　可是姜遥的目光就没从那个荷包上离开过。

　　姜遥抢过荷包，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不可置信地看向江月，下巴不受控制地颤抖，嘴唇大张，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江月从她开合的唇形中读出了疑问：“他真的……真的、去……了吗？”

　　柴火烧得很旺，映得江月的眼睛通红。

　　在姜遥看来的希望曙光，于江月而言是分别的前奏。

　　她蹲下来，近乎哀求地看着姜遥：“妈……妈！求你了，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江月心里其实很清楚，上周陈警官截人的事情闹得太大，江家垌的人都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现阶段外人谁也进不来。
　　可恰恰是这样，内里就会疏散。

　　陈末说得对，姜遥不是活该没父母，她的父母也不该和她分开。

　　她们本该拥有幸福的家庭，美好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