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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贪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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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那年开学很早,江月在书本之间得以喘息。
她是真的喜欢上学。
和江家垌比起来,村小简直就是天堂。
没有繁重的家务,没有牲畜散发的浓烈气味,也没有上蹿下跳捉弄人的讨嫌小孩——除了几个有点调皮的男生偶尔会取笑她洗得发白的衣服。
江月那时还没有自卑的概念,她挺直的腰板背后藏着老师的夸赞,她能做的就是埋头读书。
他们想笑就笑吧,等考试成绩吊车尾被罚站,还得被迫听语文老师念江月写的作文时就笑不出来了。
江月的同桌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姑娘,每到这时都会趴在桌子上,脸朝着江月这边,偷偷凑过来问她作文是怎么练的,看了些什么书。
她也凑过去,小声回答:“语文书。”
同桌不信:“我妈妈给我买了好多课外书,我都看完了,可是我的作文从来没被当范文念过。”
姜遥从没给江月买过书。
她可支配的现金还没有江月的零花钱多。
更准确地说,江月就没见过她手里有钱。
打江月记事起,姜遥就没下过山。
听江华的意思,姜遥活动范围还没牛的活动范围大,有钱也用不上。
当然用不上了,江月一想起来就气——江华他们几个看姜遥看得紧,像管犯人似的,生怕她跑了。
可她那样的精神状态,跑又跑得到哪里去?
最远不过后山。
江月在水库边找到过她两回。
她面朝夕阳,神色如水般平静无波。身旁的芦苇被风吹得荡漾,江月的声音也颤颤的——
“妈……”
姜遥没有回头,江月冲过去,一把揪住她的衣摆,嗓音颤抖到破音:“别跳!”
没说出口的还有一句:别丢下我。
江月其实知道,姜遥偷偷跑过好多次。
不止姜遥,江家垌好几个女人,都偷偷跑过。
远点的都快跑到镇上了,被人认出抓了回来。
也有真跑了的,不多,就两个。那两家的小孩像是同一个妈,连口径都一致,说的是“我妈跟人跑了”。
周围人提起这事,都只说那两个女人狠心,可怜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娘。
江月不想成为被可怜的那个,尽管在当时的她看来,姜遥更可怜。
因为自那后,姜遥被看管得更紧了,几乎不得喘息。
她时常陷于混沌,偶有清醒的时刻。
姜遥会在江月睡不着的时候唱歌哄她,用一种陌生而细腻的腔调,缱绻柔和。
也会领着她背佶屈聱牙的词,江月上了高中才知道,那是《离骚》。
极偶尔的时候心情好,会烧好热水把自己打理干净,再给江月洗头,等风干后仔细梳上两条整齐的辫子。
江月极为贪恋只能持续片刻的温情,那是她年幼时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
更多的时候,姜遥都不太正常,尤其是在江明出生后。
他像一团寄生于姜遥身体的软肉,吸食她本就营养不良的躯壳滋养自我,在初夏成形落地,然后继续吸食她的灵魂。
江月极度厌烦婴儿刺耳的哭声,像只不知疲倦的虫子,不分昼夜地钻着她的耳膜。
更烦他每天换下来被黄白浸湿的尿布,还要强忍着恶心去山脚打水洗净。
她无从得知姜遥是否也厌烦这样的声音或味道,但从她日渐枯槁的形容里不难看出,再伟大的母亲也不堪重负。
江老太对此无法感同身受,在饭桌上挑挑拣拣,说她那个时候生完江华就下地了,哪像她们现在一样享福。
都是女人,都要走这么一遭。
但江华割个阑尾都卧床休息半月,江老太说是大手术,得好好补补。
凭什么生小孩流那么多血,还要把她妈和烦人的小孩关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月,忍受他每两个小时一次的哭声?
江月为此不平,没注意姜遥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蓬头垢面的女人歇斯底里地呐喊,试图冲破江华父子的禁锢。她的身躯因为双臂被钳制而扭动,嘴里囫囵喊出什么,他们都听不明白。
每到这种时候,江华父子就会把她反锁在房间里。
闹剧持续很久,江家垌的人都见怪不怪。
直到姜遥精疲力竭昏睡过去,江华才会把房门打开,让江月进去送饭。
起先江月是害怕的,现在早已习惯。
瓦房低矮老旧,四面墙只开了一扇窗,阳光透不进来。屋中挂了盏白炽灯,瓦数很低,江老太总以省电为由,终日不肯打开。
江月摸黑进去,瞥见姜遥双手抱臂缩在墙角的身影。
接近一米七的个子,瑟缩成一团,还不抵八岁的江月高。
她怯怯地喊了一声“妈”,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把碗筷放在门边,慢慢沿着墙根挪到了姜遥面前。
还是没有动静。
江月蹲下身来,轻轻推了下姜遥的肩膀。
平心而论,姜遥是好看的。江月的审美不失偏颇,她真的觉得她的妈妈很漂亮,是粗布麻衣和干枯的头发也掩盖不住的那种漂亮,尤其是姜遥笑起来的时候。
可她极少能在那张脸上看见笑容,大多数时候,姜遥的神情都显得很麻木。
此刻更是双目紧闭,一脸灰败。听见江月进来,连眼皮也不想抬,就那么放任自己瘫软在地。
江月也不说话,她有点想抱抱姜遥,又害怕对方突如其来的疯狂。
她就这么蹲着,两人陷入僵持。
屋内很安静,夏日蝉鸣隔窗而来,江月蹲得腿麻,忍不住扶着墙起身,抬头瞥见陈末在窗边露出来的半张脸。
她蓦地一怔,问陈末:“你怎么来了?”
“暑假了嘛,我妈说想上山避暑,本来计划去北山的,我就让她带我来这儿了。”陈末抓着栏杆,踮起脚尖探头进来,兴奋得鼻尖上都沁着薄汗,“我们划船去小岛吧!”
江月咬着嘴皮没接话。
半小时前江明哭得撕心裂肺,江大民骂骂咧咧半天,江老太没辙只能抱出去哄。
听外边的动静,江华也出去了,家里只剩江月母女两人。
她的视线下落,看见门口凉掉的饭菜,而后挪到缩在阴影里还恍惚着的姜遥身上,沉默地拒绝了他的邀请。
“去呗!”陈末皱着眉祈求道,“我不会划船,你不去我就到不了岛上了。”
听上去,像是遇到了天大的烦恼。
城里小孩就是娇气。
少玩一会儿而已,不知道的还以为天都塌了。
江月没好气地答:“去不了,要去你自己去。”
“你真不带我去?我特意来找你的……”
陈末探出来的脑袋悻悻地收了回去,江月忍不住看向他呲着毛的脑袋尖。
夏天的阳光真好,把他黑色的头发都染成了金黄。
“我爸过两天要出差,我可就跟着他去玩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失望,说出来的话又像是在赌气。
江月不懂什么叫出差,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她开始担心再也见不到陈末。
于是问:“那你还回来么?”
“当然要回来啦!只是去苏州玩一玩,又不是搬家。到时候回来可能就要开学了,再来山上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不过你放心,我会给你带礼物的。”
江月长这么大,澄江县城都没去过几次,更别说苏州了。
她没来由的羡慕起这个娇气的城里小孩。
上次划船回来的时候她偷偷观察过,陈末的爸爸个子高高的,旁边站着一脸焦急的陈末妈妈。
江月当时以为完蛋了,他们肯定会怪她把陈末带到岛上,甚至都做好了挨打的心理准备。
可陈末的妈妈看见他靠岸时,第一时间抱住了他,还摸了摸他的头。看见江月一脸惊恐,甚至柔声安慰她“没事”。
那天江华也在,扬起的巴掌立马就要落在江月脸上,还是被陈末的爸爸给拦住了。
他说:“有话好好说,别为难小孩。”
江月当时好难过——倒不是因为江华的态度,江华的脾性她早习惯了,她只是很羡慕地想:陈末应该从来没有被家人为难过。
不仅如此,他还有出去玩的时间和决定去哪里玩的权利,甚至爸爸去另一个城市也不会忘了带上他一起。
她好想问问陈末,这次去苏州是不是可以坐飞机,可旁边累到脱力的姜遥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姜遥撑着起身,跌跌撞撞扑向窗台,一把掌住了陈末的肩膀,嘴里很快地说着什么。
陈末吓坏了,一动不动地盯着姜遥,眼睛瞪得像铜铃。
江月从她词不达意的断句里拼凑出一个词:帮我。
她只能一边拉着姜遥,一边喊“妈”试图让陷入狂躁的女人清醒一点。
可是她不敢太用力,怕伤着姜遥,更怕她朝着自己扑过来。陈末至少在窗外,隔着栏杆也不至于受太大的伤,于是江月换了思路,径直跑向门外,拖着陈末向后拉,让他“快跑”。
受惊吓的陈末意识回笼,挣扎着扭转身体。
姜遥到底是营养不良,加上整个手肘被窗台架着,抵不过八九岁的小男孩的奋力反抗。
陈末终于逃脱,飞奔向山下。
姜遥的状态很差,江月不敢靠近,安全起见,她阖上了门。
回身时,听见陈末爸爸的声音遥遥传来。
江月循着声音望过去,看见他单手抱着陈末,另一只手拂去他额头的汗,温声问:“怎么了?不要着急,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