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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国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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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再无话。
途行过半,陈末停靠加油站,姜越去便利店买了两瓶水。她站在收银台前,隔着贴了标签的玻璃向外投去一瞥。
窗外天气晴朗,陈末埋头把油枪塞进油箱,留给她的只剩一道侧影。阳光晃眼,他的鸭舌帽压得很低,姜越只能看见掩映其下的鼻尖和线条冷硬的下颌。
机器滴了两声,收银员问她支付宝还是微信。
她有种被陌生人抓包的错觉,偏过头飞速收回视线。
再回来,沉甸甸的信封已经不见了。
人情难还。
他愿意收,姜越也不用再惦念。
可怎么还是有无法宣之于口的失落。
就像是电影落幕后,众人都已起身,独独她一个人还沉浸在剧情里难以抽离。
明明几小时前她还在跟张敏敏说“要向前看”。
高速公路直直地连接两个方向,车辆来来往往,很难说清到底哪边才是向前。
有那么一刻,她想,就这样一直开下去好了。
可惜不能。
皮卡车终将停靠于航站楼前,姜越也做好了准备向陈末说再见。
陈末减速靠边,帮姜越把箱子提下来。
有工作人员在旁维持秩序,催促他尽快驶离临停车道。
陈末拍拍手上莫须有的灰,冲姜越张开双臂。
工作几年,礼节性的拥抱不少,姜越从不扭捏。
可礼节是礼节,陈末是陈末。
或许是看她迟疑,陈末最后只是在她头顶揉了一把,而后恢复了两手插兜的闲散姿态。
“进去吧,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姜越点头,随人流进入第一道安检口。排队等待时,她回头看了一眼,陈末已经转身。
姜越喊了一声:“谢啦,老朋友。”
逆流而行的背影与匆匆旅客擦肩,陈末伸出手,朝着天空扬了下。
她知道,他听得到。
一身落拓的男人,凭空多出几分少年感,与记忆里某一部分重合——她一定在哪里见过,于某个沉闷的夏夜。
他们是如何渐行渐远的呢?
姜越仔细回想,只能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情形。
那年江月还不过八岁,名字也还没有改。
澄江还是全国贫困县,更别提江家垌那个小山沟。从镇上骑摩托往山里开,烂泥路得颠半个多钟头。路也只通山脚,想回老江家,还得再往上爬到半山腰。
江月妈精神不大好,干不了太多活儿,加上那时候怀着江明,家里的事情都落在了江月身上。
江大民和江华是不可能做事的,江家垌的男人都不做事。
江老太多年媳妇熬成婆,也忘了当年自己受过的累。
就好比奴隶某天翻身,尝过了压迫别人的滋味,就不可能再回到过去的身份里与替补自己的奴隶为伍,更不可能与之共情。
时间久了,江月吃不消,整个人透着被压榨的麻木。
不像陈末,城里来玩的小孩,他穿的都是新衣服,干干净净的,还不像乡下男孩一样上蹿下跳讨人嫌。
江月对这个不速之客有点好奇,但也只敢远远地看着。
后来还是陈末主动递过来一块大白兔,两人才说了第一句话。
她记得那块糖的味道,泛着奶香,甜到粘牙。
也记得陈末问她:“山上有什么好玩的吗?”
数九寒天,山上的蛇都不出来了,叶子落了一地,整个都光秃秃的,能有什么好玩的?
可是……他刚刚给了她一块糖。
可真大方。
江月决定交他这个朋友了。
她想了很久,要不要带他去后山,那里有片水库,枯水期的时候开闸,水位下降后湖心的石头裸露在外,像座遗世独立的小岛。
她总在无人察觉的时候偷偷登上小岛,静听对岸传来的鸡鸣狗叫,幻想那是独属于她的王国。
现在,她的王国来了一位客人。
客人站在岸边,小心翼翼地问她:“我们真的要去吗?”
江月突然发现,这个城里小孩也没她想的那么光鲜、那么无所不能。
至少在面对水的时候,他犹豫了。
“我要去。”江月轻巧跃过水面,跳上小木船。
她手撑竹篙,转身居高临下俯视陈末,“你害怕的话就算了。”
陈末跟江月一般大,正好是自尊心最容不得质疑的年龄,胜负欲根本禁不住江月轻描淡写的一激。
当然,江月的本意并非如此。
她甚至在看见陈末跳过来踩空险些掉进水里时打起了退堂鼓。
可是客人似乎很满意自己跳了过来,正将湿掉的一只鞋袜脱掉,试图拧干。
冬日的阳光不算温暖,薄薄的一层,给他泛棕的眼眸镀上兴奋的光。
陈末坐下后左右看了看,问她怎么还不出发。
江月松开手掌,竹篙下落触底,她用力一撑,小船儿便破开丝绒一般的水面,晃晃悠悠驶向小岛。
其实小岛离岸不远,但船行很慢,陈末不停地催她快些。
江月权当没听见。
竹篙在她的手里,去哪里,是快还是慢,都由她说了算——只有这样,才真真正正算个国王嘛。
穿着破旧衣衫的国王向她的第一位访客敞开了大门,小岛不大,也足够两个小孩追逐奔跑。
也是在这天,江月惊讶地发现,石头缝里钻出一颗嫩芽。
两人头碰头,一蹲一趴,对着那颗嫩芽研究了好些时候,终于得出结论——是路过的飞鸟拉的粑粑,粑粑里没消化的种子刚好落进了缝隙,还发了芽。
日头偏西时,呼喊隔岸传来,带着几分焦急。
陈末起身,蹦跳着挥手,而后双手拢在腮边大声回应。
回去比来时快,岸边人头攒动,江月已经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
她站在翘起的船头,回身问他什么时候再来江家垌,还问他下次要不要再来岛上看看那颗芽有没有存活。
江月其实挺安静的。
她总是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山里的小孩太野了,她个头小,总被欺负,也不喜欢跟他们来往。
就连在学校里,也因为灰扑扑的外表而自觉格格不入。如果没有耀眼的成绩,老师和同学根本不会注意到班里还有这么一号人。
可就是这么一号人,破天荒向陈末发出了邀约,还是两次。
陈末当然不知道,他只是摇摇头,又很重地点头。
他这次来玩,是和父母一起走亲戚。至于这位“小时候还抱过”他的亲戚,陈末既没什么印象,也不常来往,更不知道下次再来是何年何月,或者说还会不会再来。
但他还挺想知道石头缝里到底长出什么苗。
总不能是孙悟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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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盼了他几天,每天浇菜的时候会下意识看几眼山下,住在山里的小孩都成群结队奔下山坡,只有村头那只大黄狗会“汪汪汪”地朝她奔来。
她也独自划船去过岛上,小苗长高了些,只是依旧看不出是什么。
江月总是蹲在旁边,用食指拨弄它几下,然后盯着看一整个下午。
期待落空的感觉不太好受,后来江月也渐渐去得少了。
船在岸边停了很久,久到新绿满山,一地落红。
江月不再期待,但江家有了共同的期待——除了江月。
江老太常常合手而叹:“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保佑她生个儿子,给我江家留个后。”
江月也不懂,江老太明明姓李,为什么开口闭口总是“我江家”如何如何。
也不懂姜遥有名有姓,为什么到了江老太嘴里就只剩一个代称,有时候是“那女的”,有时候是“她”,还有的时候是“诶”。
更不懂生个儿子又有何用。
江家垌就那么点大,她见过的儿子全都一个样——活不干钱不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就等着继承那点菜地和猪圈。
可男人哪能让自己受委屈了?那是他们能干的活儿么?
那地给谁种,猪又让谁养呢?
对他们来说这很简单,只需要再去讨个老婆。
然后让这个老婆来种地、喂猪、生儿子,再洗衣做饭养一大家子人。
世世代代无穷尽,像逃不出的命运轮回。
江月后来也双手合十,跪在床头朝天祈祷:千万别是个弟弟。
冬天刚过,满手冻疮才长好,她是一点也不想再多洗一个人的衣服和尿布了。
如果生个妹妹,以后还能帮帮她,生个弟弟的话……
江月想都不敢想。
但她也无法改变姜遥肚子越来越大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