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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人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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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越愣了下,说是。
“他不在,你有他电话吗?”姜越调出通话记录,指着最上面的一条,“没有的话打这个号码。”
卷发姑娘摇摇头,又问:“那你是阿明的姐姐吗?”
她叫陈末连名带姓,叫江明倒是更亲昵,姜越心底有了猜测,但也只是礼貌回答:“是我,你有什么事吗?是找我,还是找陈末?”
“没事,我不找他。”卷发姑娘从旁边拉过来一只银色登机箱,说是来送箱子的。
姜越这才看见被门框挡住的行李箱,连连道谢。
小姑娘话挺密,语速还快,一连串说了什么,姜越听了个囫囵,只知道她念了好几遍“陈末哥”。
见姜越没听清,她又指了指厨房的方向:“你是不是烧什么东西了?”
糟了。
姜越折回厨房,炉架已经烧得发红,她第一时间关火,提水壶的时候指尖被烫得猛缩,只能先冲洗完伤口,再用湿抹布包着将水壶提下来。
等泡在水池里的水壶降温,姜越揭开盖子往里一看——壶底都快烧通了,糊味早已四散。
姜越把门窗都推开,路过客厅时发现小姑娘已经走了,还贴心地给她带上了门。
她不得不给陈末打了个电话。
等待音的节奏被耳廓放大,像定心丸一粒一粒敲击着耳膜。
日光熹微,窗外的声音传来,隔了好些旧时光。
内心的烦躁被这一瞬抚平,姜越开了免提,举着手机踱步到阳台。
陈末家在二层,阳台朝马路,伸手就能触碰枝繁叶茂的梧桐。
她将手机放在旁边,手肘撑上栏杆,探头去看楼下叫卖的小贩。
竹筐里的草莓堆成小山,被暮色照得鲜红透亮,路过的人都要问几句怎么卖,能不能少点。
钟楼的声音盖过嘈杂,有学生从校门冲出来,那些跑得慢的,三三两两跟在后头,大声喊前面的人慢点。
骑单车的少年一晃而过,留下扬起的衬衫一角。
姜越的目光追随着那道白影,扩音器传来陈末的声音,有些发哑。
“醒了?”
他在问她?
姜越轻笑,视线从白到黑,盯着屏幕上那串数字:“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
“嗯?嗯……”陈末被她吵醒,还迷瞪着,不比平时嘴利,语速缓慢地问她,“是有什么事吗?”
姜越把热水壶的事跟他说了一遍,并表示很抱歉,会尽快赔他一个新的。
“真的吗?我那个热水壶可贵了,我给你折旧你直接微信转账吧。”
姜越无语,哄小孩儿似的敷衍:“转转转,晚点当面转,我没你收款码。”
陈末这会儿应该是彻底醒了,姜越跟他要了在场人数,然后下楼打包了十几份盒饭和米线赶去殡仪馆。
到那儿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今天的司机好说话,看姜越一个女生,还抱着个保温箱,一脚油门给她送到了停车场。
黄毛迎出来,接过泡沫箱放到靠门的桌上,让大家自取。
陈末不知道去了哪儿,姜越往人群里扫了一眼,不在。
堂前空出来一块,只剩零星几辆车,昨夜还锣鼓喧天,今天连戏台子都撤了。
姜越问起才得知老人今早已经下葬。
她默了几秒,无甚情绪,只是问话的声音很轻。
“江明他……什么时候出殡?”
黄毛刚塞进去一大口饭,忙嚼了嚼,答得含混不清。
“就明早,六点十八,已经找人算过了。”
姜越点头,说想再看看他。
澄江有个说法:人死后,亲人不可触碰逝者的皮肤,更不可让泪滴到逝者身上,否则亡魂留恋人间,最终错过投胎时机,烟消云散。
姜越是不信这些的,可是江明信。
姜越被她爸满山追着打的时候就恶狠狠地想过,要是有一天这个所谓的亲爹死了,她肯定不哭。
后来她真的一滴泪也没有掉。
更别提亲爹的倒霉爹,姜越和江明的爷爷去世的时候。
江明跪在灵前哭得稀里哗啦,姜越跪在他后面一排,木着一张脸,来帮忙的亲戚都说姜越没良心,不像江明,是个大孝子。
姜越没办法,怕被人看出如释重负的窃喜,只好装作很伤心的样子,伏在灵前。
江明让她别落泪,不然爷爷走得不安。
姜越想,就是要让他不安才好,如果她哭得出来的话,一定会让每一滴眼泪都落在那个畜生身上。
可惜,直到面对生死的第三次,姜越才真正体会到失去亲人的悲恸。
那是一种徒留于世的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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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殡那天,姜越没去。
江老太早说过不让她进祖坟,说是江月早不是我江家人了,连上山的资格都没有,更别想去烧纸。
姜越不在意虚礼,更不在意祖坟。
她也还有别的事要办。
一队人乌泱泱上山,姜越独自往下走,沿着主干道走了半小时,才打到一辆车。
她赶到工行的时候,距离营业还差二十来分钟。
姜越只能等。
十字路口车来车往,不远处堆了好几束菊花。
姜越多看了两眼,发现蹲在花束前的背影有些眼熟。
她走过去,轻拍女孩的肩,小声啜泣的人抬头,发现来人是姜越后,压抑着哭腔喊了声“姐”。
姜越蹲下来,搂过她的肩,像小时候哄江明睡觉那样轻轻地拍。
姜越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电线杆下的菊花束大小不一,有几束已经不新鲜了,看得出她每天都会来。
太过浓烈的情感具备超乎想象的感染力,姜越自认共情能力不高,却还是在感受到她颤抖的肩时鼻头一酸。
过了许久,卷发姑娘发泄够了,有些尴尬地吸吸鼻子,向姜越做自我介绍:“我是张敏敏,姐,你就叫我敏敏吧。”
敏敏。
姜越也是刚刚看到菊花才确定,她就是江明发在朋友圈的小女友,只是本人和图片有点差距,很难通过朋友圈的照片认出来。
“敏敏。”姜越让她在这里等等,自己去办点事就回来。
姜越多取了两千,出来时对折叠成一个方块,塞进张敏敏的包里。
张敏敏眼睛肿得像颗桃,捏着钱不明所以地问她为什么。
“江明很喜欢你。”姜越垂眸,敛住情绪,“他跟我提过两次,说想娶你。”
张敏敏其实比江明还要小一岁。
姜越当时没当真,看他们像看两个小孩,小孩多天真哪,喜欢就要在一起,在一起就要朝朝暮暮天长地久。
哪那么容易。
可现在想想,天真的是自己。
张敏敏撇嘴,又要哭了。
姜越抬手,把她脸上的泪痕拂去。
“人死不能复生,要向前看。”
向前。
姜越和张敏敏拥抱道别,去往下一站。
前晚守夜就跟陈末说好,定了第二天下午的机票。领导虽然给了假,但也旁敲侧击地提醒过,下一个项目快要进组了。
新项目预算高,奖金也高,姜越不想错过。
毕竟,她还要继续生活。
陈末也理解,问了她航班号。
姜越那会儿犯困懒得翻,凭着记忆报了个时间。
陈末也不追问,说“来得及”。
她没听清,也没在意。
黄毛几人在旁感慨:殡葬费用末哥出了大头,剩下的几个兄弟凑了点,好歹是把礼办了。
陈末告诉她亲戚包的钱都记了账,计划办完事就送到江老太那里。
姜越没什么意见。
黄毛当时为她还鸣不平,问姜越怎么不自己留点。
姜越摇头。
她有手有脚,自己能挣。
那点钱留给江老太,权当替她养老。
黄毛说:“那账本要不要?以后还礼用得上。”
姜越还是摇头。
江家欠的人情,她凭什么要还?
她欠的,只有陈末。
姜越前一晚就跟陈末约好,下山直接到车站来,她会在那里等他。
她早想好了,银行一开门就去取钱交给陈末,余下的就请他代为转交,给黄毛和他的几个朋友。
姜越当时给的理由是:以后可能没机会再见,一定要来,就当是送送老朋友。
没想到陈末开了辆皮卡,拖家带口的把黄毛和张敏敏几个全都拉过来了。
陈末双腿交叠,一手插兜,倚在车旁等她。
姜越有些无奈,她不喜欢离别,陈末是知道的。
“送送老朋友嘛。”他勾了勾唇角,头往侧边快速一点,“上车。”
车门打开,张敏敏从副驾跳下来,邀她上去。
黄毛不由分说抢过行李箱,帮她装到后排。
姜越本来打算把钱还给陈末之后,买最快的一趟大巴去机场。
黄毛听后,两手一拍:“还买什么票哇,末哥要送车去滨州,顺道就把你送机场了。”
张敏敏瞪他一眼:“会不会说话?陈末哥是顺道送车。”
“对对对,还是敏敏会说话。”黄毛十八九岁的张狂年纪,没半点脾气,“末哥是专门送越姐,顺道送车。”
“走吧。”陈末抬手,好让姜越借力上去,“送老朋友。”
她就这么挖了个坑,自己把自己架上了车。
开上高速,姜越才真正接受接下来要跟陈末独处四个多小时的事实。
皮卡舒适性不佳,姜越从抖动的后视镜瞄了他好几眼,陈末抬手揿下按键,电台主持人正在介绍接下来播放的音乐。
姜越在动感的前奏里踟蹰。
“其实,今天让你来送我是想把钱还你。”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到中控台。
陈末没说话。
过了好几分钟,才问她:“真不打算回来了?”
姜越长呼一口气,轻应一声,轻到像是自言自语。
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