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没岛屿》粒舟

43、房间

　　“如果你来，比如说，你下午四点钟来，那么从三点钟起，我就开始感觉到幸福。”

　　姜越又一次想到这一段话，却并不觉得幸福。
　　她离真相越来越近，只感到胆怯。

　　姜越也曾失去父母，但那怎么能和他们相提并论呢？
　　她和父母之间的感情是畸形的，她并不感恩他们将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受苦，甚至对此感到憎恶厌烦。
　　姜遥走后，姜越也尝试过走进冰冷的湖水里，求生的本能让她抓住了竹篙，浮出水面。
　　剧烈喘气之后，也就不再寻死。

　　倒也没有多想活下去。

　　那时候，姜越是麻木畏缩的，是时悦和林枫，是陈末的再一次出现，让她还能对这个世界产生一丝眷恋。
　　她好像又一次抓住了竹篙。

　　陈末也有那样的时候吗？
　　那样求死，却又活下来的时候。

　　她忍不住去想，在那样的时候，谁又是他的竹篙呢？
　　心脏酸软发胀，像扎了密密麻麻的针。

　　姜越睁眼到天亮，阳光洒满房间的时候，她起身换衣服。

　　年龄上来了，熬夜都浑身发软。
　　洗漱的时候才发现，不是熬夜，是亲戚到访。

　　早餐依旧在酒店餐厅，自助餐台琳琅满目，姜越只跟厨师要了碗清汤面——填饱肚子就行。

　　卢耀文说，陈末今天就回澄江。但他没说什么时候回，姜越只好一直等。

　　电话打了两次仍旧是无法接通，姜越甚至还查过，能拨通但又提示“无法接通”或“已关机”，大概率是被拉黑。
　　她那时听见“嘟”声之后的提示音心脏都像被狠狠捏了一把，酸得发疼。

　　好不容易走出来，又回到了原点。

　　天快黑的时候，姜越等得不耐烦了，打车去了县医院家属小区。

　　除夕夜，家家户户都开着灯，街上几乎看不见行人。家属院外的便利店倒是还开着，老板缩在烤火箱里，拥着一床毯子在等春节联欢晚会。

　　二楼窗户紧闭，灯没亮。

　　姜越轻车熟路上楼，摸到钥匙，开门。
　　这是她第三次来，只有这一次，陈末不在。

　　餐桌上还保留着几天前的杯子，看上去像是几分钟前他们还在这里坐着聊天。
　　老房子密封性太差，姜越坐在沙发上，手脚冰凉。

　　她有些昏沉，竟然睡了过去。

　　-

　　陈末下了车，第一件事就是给卢耀文打电话。

　　“李姨好着呢！”
　　他一嗓子喊出来，震得陈末耳朵疼。

　　“行，那晚点你帮我送一下饭菜。”

　　“他们那儿又不是没饭吃！人家吃得好得很！再说了……”卢耀文吭吭唧唧半天，没憋出下一句。

　　“再说什么？”陈末笑他扭捏，“别吭唧了，我给你也准备了。”

　　“越姐看见李姨了。”

　　陈末笑不出来。
　　卢耀文不是把她送车站了么？

　　“她怎么还没走？”

　　“你可真逗，管天管地还能管人家去哪里呢？昨天我送她回酒店的，她看见李姨的时候人都傻了，就是那种那种……傻了你知道吧？”卢耀文吐槽完，气势又弱了下去，“我是不是又办错事了？”

　　陈末哪还顾得上那么多。
　　这事能瞒到今天，已经是他求来的结果。

　　他长呼一口气，沉声问：“哪家酒店？”

　　另一个手机在兜里震动，是卢耀文发来的定位。
　　他们的对话极为简短，一眼能看见他上次发来的照片。

　　陈末赶过去，途中行经医院。

　　除夕夜，团圆宴，沿途的路灯都亮着，却显得澄江像座空城。
　　四处店铺紧闭，便利店的冷光显得有些扎眼。

　　陈末想起那张照片，像是存着某种希冀，朝窗外多看了一眼。
　　瘦削的身影不在门前，二楼的窗户却透着光。

　　他叫司机停车，多给了二十块，嘴上说着新年快乐，视线却一直看向二楼。

　　陈末一路小跑上楼，拐过楼梯的时候，门缝里透出一丝光来。
　　他驻足不前，一直等到头顶的声控灯灭掉。那束光在昏暗的楼道里切割开两个世界。

　　陈末眯了下眼，低头用鸭舌帽挡住那道光线。
　　他趴在窗台，颤抖着敲出一根烟。

　　院里的梧桐安安静静的，挂在上头的彩灯不停在闪，看上去很像他们高中堆的雪人。
　　朝天伸出两只手，张牙舞爪地笑他是个胆小鬼。

　　他将烟头碾灭，三两步跨上楼。

　　姜越心真大，开着门居然敢睡觉。

　　陈末没有坐那几张快散架的椅子，在她面前蹲下了。

　　她瘦了。
　　睫毛纤长，不停地颤。

　　梦见什么了呢？
　　连眉头都皱着，还出了汗。

　　他很想她。

　　大学期间，还去上海找过她两次。
　　但陈末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看，远远地跟，远远地走过她走过的路，吃她常去的食堂档口。
　　最后又回到他既定的轨道。

　　第二次也是远远地站着，看她从教学楼出来，身后穿白大褂的男人叫住姜越，给她系了鞋带。
　　是她的师兄吗？刚做完实验？

　　答案不得而知。
　　但陈末想，有新的人陪她了，他该放心。

　　放心地走上父辈的大道。

　　可还是忍不住。
　　陈末抬手拂开她垂落的发丝，还想揉散她蹙着的眉。

　　姜越猛地睁眼，陈末的手还停在空中。

　　“回来了。”她平静地说。

　　陈末点头。

　　姜越突然觉得他好陌生。

　　明明长相也没变，偏偏往她面前一坐，姜越甚至怀疑几周前在酒店电梯里见到的是不是他。
　　流里流气的语气没了，眉眼间多了坚毅。

　　可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很熟。
　　姜越曾在这样一双热烈诚挚的眼睛里，住了三年。

　　他低下头去，再看向姜越时，她又怀疑刚刚的眼神是朦胧之中的幻想。
　　和过往的每一次梦境一样。

　　姜越死死地盯着他：“你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他牵起嘴角，自嘲一笑：“你想听什么呢？都过了那么久了。”

　　什么叫都过了那么久了？
　　姜越无法再冷静下去。

　　“过了那么久是什么意思？过得久了，久到忘了，你就可以不告而别是吗？还是你觉得突然消失这种事，只要时间够久，就可以翻篇？你可以翻篇，我不能。我过不去！我这辈子都过不去。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知不知道你轻描淡写一句‘那么久’，我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哪怕你当时说一句对我没兴趣了，说一声不想再跟我走下去，我们也可以好好告别。哪怕你编个理由呢？
　　我告诉你陈末，你……”
　　姜越忍了又忍，却还是委屈，声调也跟着变了，“你真的很过分。”

　　她说完靠在沙发上，仰头看着那盏陈旧的吊灯。皮质表面冷冰冰的，灯光也冰冷。
　　周身一阵发寒。

　　手背忽然有热度覆上来，是陈末包裹住她无意识攥紧的手。

　　“怎么这么凉？”

　　姜越眼眶红红的，就是不掉泪。

　　“你别管我手凉不凉，我说你……”她搜肠刮肚想找个词骂人，最后只憋出两个字，“过分。”

　　“是，是我过分。”
　　他的手指粗而有力，一点一点撬开她攥紧的拳头，像往常一样插进她的指间，霸道而不容拒绝地握紧。

　　姜越赌气，往回抽手，却抵不过陈末的力道。
　　她眉头皱着，死死咬住下唇，自下而上看过去，倔得让人心酸。

　　陈末斟酌着开口：“吃饭了吗？今天过年。”

　　过年又怎么了。
　　在她眼里，过年不过是不用加班的普通一天。

　　姜越早就没了学生时代关于节日的旖旎想象。

　　“都这样了还吃什么饭。”

　　“当然要吃饭。你太瘦了，要好好吃饭。”陈末牵着她起来，“走吧，吃年夜饭，饭桌上你想问什么我都说。”

　　这倒是个好生意。

　　姜越随他起身，察觉腿间一片冰凉。

　　坏了。

　　回头一看，沙发果然弄脏了。

　　陈末顺着她的目光扫了一眼，让姜越别动，然后转身去了厨房。

　　姜越从包里抽了纸，沾了点水擦。沙发扶手下的破洞里有个东西反光，她掏出来，是个警徽。
　　来不及细看，陈末突然拿着抹布出来。姜越慌里慌张的，顺手就把染了血迹的纸直接塞进包里。

　　她往旁边让了让，看着陈末任劳任怨地处理侵染进沙发的血渍。
　　“我来吧。”

　　“你别管。”陈末擦了会儿，浅色的皮沙发还是有红色的印记，他把抹布一扔，过来拉姜越的手，“反正也没人住，先吃饭。”

　　街上张灯结彩，却不见行人，他们出来的时候连便利店都关了。

　　姜越任由他牵着，再把手放进兜里。口袋拉链圈禁两人，她隔着一层布料感受体温。
　　很暖。

　　可是风一吹，被血浸透的裤子贴在腿上，更冷了。
　　“回趟酒店吧。”姜越下巴埋进立起来的衣领，小声说，“很冷。”

　　酒店暖气很足，像提前入春。

　　陈末守在房间外，不肯进去。姜越换好衣服，把门打开，扬手往沙发一指：“坐那儿吧，我叫了餐。我们就在这里谈。”

　　“我……”

　　“你是不是男人？都说了吃饭的时候讲清楚，你在扭捏什么？你别是又想一走了之吧？”

　　陈末：“……”
　　正因为是男人，所以才会在酒店的房间外驻足。

　　他垂头，帽檐挡住视线，跟在她身后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