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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花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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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着急忙慌套上衣服,出来的时候,撞上赵虹刚从地里摘了菜回来。
“赵姨,刚刚外面是不是有人?你看清是谁了吗?”
赵虹愣了下,笑说:“哪儿有人?是不是里头水声太大,你听错了?”
听错了吗?
江月垂眸,余光中江明堆的石头堡垒塌了一半,仿佛在提醒她绝不是听错。
赵虹抖掉白萝卜上的泥,安慰道:“别怕啊,可能是狗跑过去了也说不定。”
江月点头,外套拉链一拉到顶,转头回了屋。
赵虹的解释合理,而且,她也可能没看清。
江月没有纠结,但对于家里进人这事依旧很警惕。
她在枕头下放了把剪刀,门后藏了根扁担,睡前把窗帘拉好,细细地扯平了每一个角,好挡住窗帘和玻璃之间的缝隙。做完这些,江月才放心躺下。
即便已经做好最全面的戒备,江月始终辗转难眠。她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她。
担惊受怕许久,下半夜的时候江月甚至动摇了想法,她在考虑要不要把手机拆开在群里报个信。陈末那天说他连电话卡都买好了,装上去就能用。
但想来想去,赵虹的劝慰占了上风。毕竟外面静得出奇,她胡思乱想反倒像是自己吓自己。
一夜无事。
接连几天也都没有异常。
就在江月放松警惕,以为自己是压力太大导致紧张出现了记忆偏差的时候,她看见了靠在江华窗外的江大民。
江华天不亮就下山买酒买肉了,天色尚早,他还没回,这会儿屋里只有赵虹。
鸡叫的时候赵虹说不舒服,江月主动提出去摘菜,好让赵虹多歇会儿。
江月退到墙角,喊了一声:“赵姨。”
江大民突然装作路过的样子,扭头就进了堂屋。
屋里的人警觉地喊:“谁在那儿?”
江月忍着恶心,几乎可以确定那天在门外的人是谁。
如果他只是路过,或者单纯是出于关心,会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一有风吹草动就溜么?
她还以为家里进了贼,真是没想到……
脑子里突然串联起来一些久远的记忆。
那年中考成绩出来,她出门查成绩之前也是洗澡,也是门外有人,只不过那会儿江明还小,总喜欢趴在窗边叫他,她还以为只是小孩的恶作剧。
如果不是今天正巧被她撞上,她大概一辈子都只会觉得山里的小孩和土狗太讨厌,从没想过这样令人作呕的可能。
赵虹赶出来,外面的衣服都还没扣上,问江月有没有看清外头的人是谁。
江月沉默了。
她想起几天前的下午,她也是这么问赵虹的。
赵虹当时怎么回答她的呢?
她说也许是狗。
江月不想做无谓的推测,她只是看着赵虹。
“你这孩子,怎么不说话?”赵虹也低头看她,抓住她的肩膀追问,“看清了吗?”
“没有。”她压住心中的恶心,原话奉还,“说不定是条狗。”
“你说谎!”赵虹急了,“怎么会是条狗呢?明明是……”
“你难道没有说谎吗?”江月死死盯着她,“明明是谁?你怎么不接着说了?”
肩上的力道松了,赵虹眼神躲闪,不敢看她。
“我……我以为……”
江月气极,却很冷静地逼问:“你以为同样的事情你不会经历,所以你就对我隐瞒,觉得和自己无关,是吗?”
“我只是觉得,那是你亲爷爷,他总不可能对你做什么。而且……而且传出去对你也不好,对大家都不好,何必呢?”
那是亲爷爷,所以就能看她洗澡?
传出去不好在哪里?她又没做错什么,错的是那个看自己孙女洗澡的畜生。
她不知道赵虹是出于怎样的心态没有当场戳穿,她只觉得几天前的罪恶感有些多余。
江月对江大民恶心,也对赵虹失望至极。
“我以为,我们都是女的。”
也以为,你可以感同身受。
赵虹怔怔地望着她,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最终只是央她不要说出去。
说不说出去又能怎样呢?
江月算是明白,江华这样的人是如何找到了新媳妇。赵虹明知江家是火坑,发现真相后第一时间想的不是爬出去自保,却是让坑里的火继续烧。
人看着挺精神,干活也利索,没想到,脑子竟然不如精神失常的姜遥。
姜遥都知道要跑。
江月愈发觉得,小时候对姜遥的误会太深,越长大越发现,她才是活得最清醒的那个人。
她没有和赵虹继续纠缠,回屋锁门之后,心脏还在狂跳。江月压抑着怒火,如果那天江大民被她抓了现行,她不保证自己不会捡起最近的东西当武器和他拼命。
哪怕是去厨房提菜刀。
但她强撑着冷静,知道真对上江大民,她不见得能一刀把他了结,到时候学上不了,人出不去,连玉石俱焚都是妄想。
为了这么个渣滓,搭上她的一辈子,实在不值。
她还想考出滨州,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那时距离开学只有几天,江月不打算再留,收拾东西准备下山。
衣服没几件,包里全是书。她打开衣柜,把没拆的手机盒子塞进书包,直接走了。
下山的时候碰到在煤场撒欢的江明,叫了他一声。
“我走了,他们问的话你就说要开学了,得赶去学校。”
话是这么说,江月心里清楚,他们多半也不会问。
江明也是长大了,停下追赶同伴的脚步,兴冲冲地跑到她面前:“姐,我送你。”
姜遥走的时候他才两岁,可以说江明是江月带大的,但是江月却并不觉得他亲近。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江明就跟在她后头,一路追鸟赶狗地把她送到路边。
小巴一小时一趟,他们赶到江家垌站点,上一趟车刚开走。
“行了,你回去吧,我自己等就行。”江月在等车的小亭子里站定,催促道,“不然一会儿你奶奶又要到处找你。”
江明没动,蹲在地上抠新鞋上的泥,然后抬头望向她:“姐,你说我要不进厂打工?”
他的眼睛黑漆漆的,却没什么光,一眼看过去,能感觉到他的迷茫。
江月知道他在想什么,早点打工,早点赚钱,早点娶媳妇,然后早点生个大胖儿子。
江家垌老一辈都是这么教的。
她问江明:“你为什么不想读书?”
前几年江华都在深圳,过年也不怎么回来,江明的学习都是江老太在管。江老太不重视,江明自然也不会重视。
江明不像江月,江月是跟着姜遥长大的,或多或少都受她影响。而且初中考到澄江,入校时的喜报和横幅都还挂着,带给她的震撼和启发远不是几句贴在教学楼里的“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可以比拟。
也是从那个时候,江月才知道考上好的高中就可能考上大学,而考上大学,就可以离江家垌这个吃人的山坳远一点。
江明既没有考大学的愿望,也没有离开江家垌的执念,学习之于江明,大概就相当于游戏之于江月——可有可无,还嫌浪费时间。
江明的回答江月一点也不意外,他反问江月:“读书有什么用?影响我赚钱。”
天寒地冻,他穿得单薄,脸上却因提到赚钱而露出兴奋向往的神色。
这样的人,江月也见过,是初中班里倒数第二的同学。那个男生说家里有人脉,读书出来也是进企业给人打工,不如现在好好利用资源,把事业做起来。
周围同学都笑他,这话还传进了孙妍耳朵里。
孙妍很认真地在班会课帅提出来,让他暑假做两个月自己的事业,可以不用交作业。如果真能如他所愿,她就不再对他的学业做任何要求。
结果可想而知,暑假之后,那个男生绝口不提事业,成绩一度逆袭到班里中游。
江月觉得,江明也大可以一试。如果他真的能坚持下去,到时候建议他去学一门技术再精进,照样可以有一技之长。如果坚持不下去,再回来读书,也不会再三心二意。
她说:“你现在退学就连小学毕业证都没有。听村里人说,进厂也是要初中毕业证的吧?”
“嗯。”江明头埋了下去,声音也显得闷闷不乐,“但我读不下去。”
“读不下去也好歹拿个初中文凭。你也是个要强的人,进了厂别人比你学得快会得多你可以多练多学,但要是因为一张证书,人家当组长,你只能被他管,就凭他比你多个毕业证,你服不服?”
江明没说话,江月知道他听进去了。
小巴在泥泞路面停下,车门打开,江月跨上去,回头说了最后一句:“你读完初中再看,到时候,你要还是想进厂我绝对不拦你,我还托朋友帮你介绍。”
“知道了。”江明露一口大白牙,傻笑着挥手,“去吧姐,我听你的。”
等坐上车再到澄江车站,天已经黑下来了。
大年还没过完,小县城显得很冷清。
江月找了很久,才在县医院附近找到一家开着的面馆。
老板人很好,准备了免费的热茶,告诉江月就在保温桶里,可以按需自取。
他家店门口聚集了好几只流浪猫,脏兮兮的围在一起,其中一只困得眯起眼睛打瞌睡。
江月笑笑,小猫都能分辨出好人呢。
她绕过那只迷迷糊糊的猫,向老板要了一碗清汤抄手。一大碗抄手端上来热气腾腾的,连汤带肉喝下去半碗,一身寒意被驱散。
江月垂下头去,准备从兜里掏钱。低头的时候,看见刚刚那只打瞌睡的小狸花就在她脚边。
它坐得端正,把脚包在尾巴里,胸口的花纹像个蝴蝶结,看上去礼貌又绅士。
江月挑了几个肉馅给它,吃完了剩下的皮。
江月想了想她的去处,旅馆不在考虑范围内,那个超预算太多了。思来想去,好像只有候车厅和网吧这两个地方稍微安全一点,还能避寒。
她决定直接去候车厅,如果路上有网吧,而且冻得受不了,就先进去避一避。
转过街角的时候,江月发现那只狸花猫悄悄跟了她一路。看她停下,就大着胆子跟上来,脑袋在她裤腿边蹭了又蹭。
江月蹲下来,摸摸它,小猫一直用头顶着她的掌心。
“你别跟着我呀,我也没有地方去。”
路边的积雪被踩化了,地上湿滑泥泞。路边不时有人走过,江月抱起小猫往旁边让了让。
站起来,她才发现,他们站在时悦带她吃过的那家米线店门前。
旁边桌坐了一家三口,小孩跟江明差不多大,怀里抱了一只橘猫。他在猫身上蹭了下脸,又乐呵呵地跟他妈妈撒娇说还想再吃一碗。
“对了,还要给花花买一根火腿肠。”
真好。
江月忍不住抬头,看向二楼。还是记忆里暖黄的灯光,玻璃上贴了红通通的窗花,圆形的,很喜庆。
三楼就是时悦的房间,能看见摆在窗台的亮片气球。
小猫从她怀里跳出去,钻到花台背后,看向吃火腿肠的花花。
江月忽然鼻酸,她觉得自己和躲在树后偷看花花的小猫没什么两样。
都是孤独流浪的灵魂,在渴望一个温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