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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答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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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到达澄江车站时,已经凌晨三点。
江月很困,精神却反常地亢奋。到达时间太早,去江家垌的线路还没发车,他们只能坐在候车厅里等。
澄江比滨州海拔要高,气温低了许多。
地面铺了一层薄雪,车辙转弯时印出深浅不一的痕迹。工作人员烧了两盆炭火,摆在通风处供旅客取暖。
陈末本可以直接回家,但不放心江月一个人等,为此,江月劝了他好几次。
“天太冷了,一会儿发第一趟车我就能走。你在这里陪我也没什么用,不如早点回家休息。”
“怎么没用?”陈末攥着她的手放进外套兜里,“多的是用处。”
江月没有反抗,他身上的热度透过衣服布料传来,冰凉的手一点一点升温,从掌心暖到指尖。
其实已经不用再赖在衣服兜里取暖,但江月磨磨蹭蹭,迟迟不愿把手取出来。
MP3的电量早已耗尽,江月觉得她也快没电。
困倦如风雪席卷而来,眼皮很重,大脑皮层却依旧活跃,于是江月坐在冰凉的板凳上,脑子里嗡嗡作响空白一片,眼睛却瞪得像铜铃。
她与自己的需求僵持不下,陈末看不下去,问要不要借她个肩膀靠。
江月一瞬间就清醒了。这一晚,她好像已经占尽了他的便宜。
她抽回手,将掌心搓热,然后放到脸上,试图让自己暖起来。
陈末也跟着她起身,在火盆边蹲下,伸出手取暖,还叫她过去一起。
门缝漏风,刮进来“呜呜”响,像西游记里妖怪卷走唐僧时夸张的配音。
陈末挪过去,背朝门挡着。江月就蹲在他旁边,他往旁边一挪,风立刻就小了,两人面对面蹲着,江月都不敢抬头。
还不如吹冷风呢,江月想,至少他在旁边的时候不会有眼神接触,她也不至于一直埋着头。
炭火偶有“噼啪”裂响,在嘈杂的候车厅里自成一方小小天地,周遭都变得温暖。
门外天光掠进来,旅客纷纷起身,去车前排成一队。
江月背上书包,走进排队的人流里。上车前,她转身,向陈末挥手。
他手里捏了个盒子,也朝她挥挥,而后指向车后,示意会在后面等她。
江月在车厢过道里侧身,跟着车窗外的身影一路向后,直至找到一个靠近车窗的空位。
她用力拉开车窗玻璃,探头出去:“你拿的是什么?”
窗外是一地雪白,熹微晨光中,陈末就站在那片雪白里,仰头望着她笑。
见她没有动作,他又往上递了下:“生日礼物。”
江月终于看清盒子上的图——那是一个白色手机,橙色边框和按键,很小巧且适合女生的机型。
江月见同学用过,是索尼爱立信的。她摇摇头,没有接。
这对她来说太贵重了,她还不起。
车门合上,车尾的热气喷在雪地里,是快要发车的预兆。
陈末跟在后头追了几步,用力一抛,盒子掉在包上重重一下,像鼓槌在她心头落下一击。
她将那个盒子抱在胸口,垂眸看了一眼。那张广告图渲染得很漂亮,可以想像真机的精致。
江月没打算拆,扭头看向了窗外的人影。
笑得一脸热忱的少年站在雪地里,正向她挥手。
她探头出去,手掌撑上玻璃,触感冰凉。
江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人影原来越远,直至大巴开出车站,再也看不见。
江家垌被冰雪覆盖,半山腰上的老江家热火朝天。
江月进门的时候,江华夫妇已经到了几天了。她溜进屋里,把新手机藏进衣柜里,放下书包的时候,江华那个新媳妇推门进来。
“这是江月吧?”
江月吓了一跳,转身挡住柜门合不上的缝。
“吓到你了吗?我叫赵虹,你就叫我赵姨吧。”赵虹手在围裙上擦擦,催促道,“先出来吃饭,都做好了,快来。”说完,手在身后摆了下,示意她赶紧跟上。
江月跟出去,围在炉子边坐下。她端起碗筷,偷偷打量起赵虹。
赵虹个子不高,剪了利落的短发,脸颊因为靠近炉火而发红。捏筷子的手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干了太久的活,看上去有点红肿。
江大民夫妇似乎对她很满意,笑盈盈地,不停询问她吃不吃得惯澄江菜。
江华这两年挣了些钱,精神头也不一样了,一说话却还是老一套:“有什么吃不惯的?有什么吃什么,没那么多讲究。”
他们不管说什么,赵虹都笑着点头。
看上去是个性格爽利不爱计较的人。
江月早早放了碗筷,回屋收拾东西。山里天黑得早,她灌了个热水袋,锁进被窝里看书。
隔壁堂屋生了火,江华和江大民还在吹牛,这政策那经济的,江月听了直摇头——江山都让他俩指点完了。
赵虹在和江老太拉家常,声音时大时小,传过来让人心烦。
她把书合上,又不知道该干嘛,只能任由那些声音一阵又一阵地传过来,无数次地干扰。
江明挺缺心眼的,江月正烦的时候,跑来她房间问赵阿姨是不是爸爸找的新妈妈。
吃晚饭的时候江月就看出来了,江明穿了新衣服,一直围着江华和赵虹打转。
江月瞪他一眼,心想汪全磊说得一点没错,男孩比女孩晚熟太多。她像江明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在策划帮姜遥逃跑了。
他倒好,没心没肺的,有奶就是娘。
江月忍了又忍,没让他“滚”,只是指着门说:“出去。”
这么多年过去,江月总算是过了一个清静的年——不用烧火煮饭,不用打水洗衣,也不用带江明。
毕竟赵虹第一次上门,江老太好歹收敛着,也没给江月脸色看。
在家里呆了几天,一直都是赵虹忙前忙后的,以至于江月都有些惶恐。
江月甚至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先入为主,对赵虹产生了偏见。她明明勤快又能干,而且能管住江华,话不用说,一个眼神就能让他放下酒杯。
说不定还要感谢她,这几年在深圳能镇住江华,他才能有结余养活着一大家子。
赵虹任劳任怨,江老太满意得不得了,江华脸上也有光,出门打酒都硬气。
江月一直有种奇异的罪恶感。
以往这些事情都是她做,只觉得疲累不堪,总想有人能帮帮忙。但现在有人来做了,她又觉得不能理所应当享受,不然有种和江家人为伍,集体剥削赵虹的错觉。
这难免让她想起姜遥还在的时候,母女二人同受剥削的日子。
年三十那天,江月是在看不下去了,进了厨房帮赵虹打下手。
赵虹见她进去,又是连连拒绝,推着江月让她自己去看书,看完了去玩一玩也行。
“这里有你赵姨就够了,也没几个菜。”
江月默不作声,端起旁边泡好的米就淘。
赵虹也没再说什么,笑着夸江华有这么个女儿是有福气。
有人帮忙,年夜饭都吃得早一些。
天黑之前,饭菜都上桌了,江大民还在给祖宗牌位上香烧纸。
等他坐下,才算是正式开餐。
席间,江老太问起赵虹结婚的打算。
听江华的意思,他们还没领证,说是赵虹她们那边彩礼高,还得再攒攒。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角沟壑纵横,看向他为之努力的女人。赵虹正在拈菜,红着脸让他别在小孩面前提这些。
江月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为姜遥感到不值,但又恨不起来赵虹。她能做的只有早早离席,在江明又一次不敲门就闯进来时让他滚出去。
江明嘀嘀咕咕跑了,还折回来带上了门。江月抱着膝盖缩在床角,眼神茫然地望向窗外。
残月如钩,和姜遥离开的那夜一个样。
她把头埋进膝盖里,默默祝福姜遥能过个好年。
那晚江月睡得不大安稳,鸡一叫就醒了。
醒的时候天都没亮,江明被追得满院跑,一边跑还一边叫:“我就是不想读书咋了?你不也没读几本书吗?不照样比江老五他们赚得多多了!”
然后是江华骂骂咧咧的声音。
内容太难听,除了骂娘,就是让江明学着点江月。
被点名的人不好出现,江月用被子蒙过头挡住声音,赖在床上装死。
江老太着急忙慌地出去护着孙子,不知道是不是江明撞到树上,雪扑簌簌落了一地,引得满村的土狗一个劲儿地叫。
原本宁静的小山村闹成了一锅粥。
吃过早饭,江月去了湖边一趟。
山里下了雪,晨雾也还没散,岛上的树孤零零的,在层叠远山和水面做的背景里,透出凄凉又诗意的美感。
这里很少有人上来,还能看见他们去年搭的灶在积雪覆盖下比周围都高出一截。江月伸手拂去积雪,黑黑的鹅卵石裸露在外,冷冰冰的。
小船儿依旧停在不远处,像是在等久违的故人。
也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
江月忍不住想起远在美国的林枫,久未联系的时悦,还有不久前刚刚分别的陈末。
她没有在湖边停太久。山里风大,江月站了会儿就回屋钻进被窝里看书。
晚饭后,江明又摸进来了,期期艾艾地问她:“姐你那几个朋友呢?他们今年不来找你放花炮吗?”
他不提还好,他一说,江月就想起好不容易压在心底的旧事。
那天清晨在澄江车站她就想问了,为什么要送那么贵的东西。
即便是作为生日礼物,那也超过了普通学生的承受范围。
或许他家庭条件优越,她眼里的贵重物品对陈末来说只是日常,但她无法理所应当地接受。
还有……还有那个意义不明的吻。
有些答案呼之欲出,但江月很快就否定了这种猜测,她笑自己是在痴心妄想。
至于那个不清不楚的吻……她想,单纯只是个意外。
江明还守在那里,等着她回答哪天能放烟花,江月涨红着脸,气不打一处来,搬起枕头就往他身上丢:“赶紧出去,你影响我写作业了。”
江明接住枕头丢回床上,跑没影了。但他没死心,每天干的事情就那几件——吃饭睡觉出去野,剩下的时间就不停跑来江月房间问她朋友哪天来。
就连那天下午天气好,江月终于有机会烧水洗澡的时候,他都在门外问:“他们怎么还不来呀?”
江月心态都被他磨平和了,背过身去,只说了两个字:“走开。”
外面没了动静,江月穿衣服的时候,突然听见石头倒地的声音,她惊慌地看向门外,喊了一声:“江明?”
没有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