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没岛屿》粒舟

14、窥探

　　再见到陈末，江月还以为，过去的事是真的过去了。

　　可时悦的话却让她意识到，当初毫无遮拦的发泄也许给这段关系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像她背上裂开又愈合的伤疤，内里的新肉突起，表面蜿蜒可怖。

　　江月有点恍惚，大脑跟不上语速。
　　“是还挺气人的。”

　　气什么呢？
　　大概是气自己年幼无知吧。

　　教学楼到宿舍之间的路灯有些昏暗，江月视线紧盯着脚尖，一步步踩上石阶。

　　“怎么啦？”时悦突然弯腰看她，“晚自习不是还会跟我开玩笑吗，怎么这会儿耷拉个脸？你也被陈末气到啦？”

　　提起陈末，她有种被窥探心事的错觉，下意识否认。

　　“那就是成绩？”时悦继续猜，“我看见你在英语排名那里画了个红圈。”

　　倒数第三的英语成绩。
　　时悦又一次戳中了她的心事。

　　村小的英语老师是音乐老师兼任的，三年级后开设，每周只有一节。英语课程不在小升初考试范围内，本就不受重视，时常被班主任占用，一学期也上不了几节。
　　加上音乐老师有口音，自己的发音都不标准，教到毕业都只学完字母表。

　　学校不重视，老师能力不足，学生自然也不当一回事。
　　等到上了初中，才发现落后别人一大截。

　　江月没办法，下苦功死磕，越学越明白什么叫输在了起跑线上。

　　她这次没否认，时悦遗憾地表示：“我英语也就那样，最多跟你讲讲音标和拼读，然后你自己再对着单词表多听多读，好歹听力能拉点分上去。”

　　江月点头，这个方法听上去还挺科学，应该能行。

　　当晚，时悦在寝室里当起了口语老师，几分钟后，洗脸的刷牙的室友全都围了过来。
　　“不是吧时悦你这么教别给她带跑了。”
　　“孙妍也是从a、e、i、o、u开始的呀，你这样不行。”

　　“哎呀你别说了，喷我一嘴泡沫。”时老师不高兴，把书往床上一扔，“那你们说怎么办吧。”
　　江月好学生姿态摆得很低，连连让她们别打击时悦积极性，她诚恳表示：“只要有人教，我就愿意学。”

　　几个室友顶着洗面奶泡沫和面膜七嘴八舌出主意，有讲学习经验的，有说学习方法的，还有让江月抱孙妍大腿，天天去办公室逮着她问的。
　　最后时悦两手一拍：“我知道了！”

　　她看向江月，笑得狡黠：“明天下课找陈末去。”

　　第二天大课间，时老师带着她唯一的徒弟找到陈末，开口就是：“江月交给你了。”

　　江月挺不自在的，甚至在这之前，她从来就没想过，自己会在别人面前感到不自在。

　　林枫在陈末旁边，看好戏似的推了他一下。

　　江月甚至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点戏谑的意味。如果眼睛能说话，林枫现在一定在问：你把江月怎么了。

　　“我啊？”陈末伸出食指，对着自己，“姑奶奶行行好，你别吓我。”

　　“你英语不是好吗，之前参加演讲都拿奖的。”时悦补充道，“你别那个表情行不行？我意思江月的英语交给你了，你帮她补补，不然她这个短板也太短了，考试的时候很吃亏的。”

　　陈末答应得很爽快，而且说到做到。从那天开始，一到下课都拿着本英语书到三班后门候着。

　　江月真后悔说那句“有人教就愿意学”。
　　她不知道陈末还有过得奖经历，毕竟陈末在她的印象里，还是个贪玩的小男孩，追着她让她划船带他去小岛。

　　“……死记硬背，没用还容易错。”

　　江月站得直直的，听着听着就出神，视线不受控制地顺着他修长的手指上移，停在他垂下的眼睫上。

　　陈末不是那种浓眉大眼的长相，胜在气质干净体态好，整个人姿态舒展却又不刻意，江月觉得，他往那一站，就很像江家垌雨后拔节的竹。
　　是单看时不觉得多亮眼，一旦放到人群里就会很吸睛的那类男生。

　　她想起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很无聊，但也不是一点也不可信。

　　陈末曲起指节敲在她的头顶：“认真点，明天我要考。”

　　江月不得不再次集中精力，仔细听他讲的内容，视线最终却落向他张合的唇。

　　“你快睡着了。”陈末合上课本，“这周暂停，我讲的东西你先消化一下，下周看情况再决定继不继续。还有，晚上回寝室不要挑灯夜战，耗蓝的。”

　　江月听不懂什么叫耗蓝，只是呆滞地点了点头。

　　陈末猜得不错，她国庆回来这一个月，确实没休息好。
　　准确地说，上了初中以来，江月就觉得自己没睡醒过。

　　一中课程排得满，起早贪黑不说，一节课连着一节，中途老师拖个堂，那就连厕所都没得上。
　　但凡能准时下课，教室里通常都会趴下一大片，江月就是其中一个。

　　月考后更明显。

　　江月在跟自己较劲。陈末愿意教她也是看在时悦的面子上，她既不想浪费时悦的好意，也不想浪费陈末的时间和心力，每天除了预习复习、完成各科作业，剩下的时间全都扑在英语上面。

　　也是有收获的。

　　至少她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这段时间做题的速度和准确率都提上来了一点。
　　这是不是就能说明，她没有辜负所有人的付出？

　　江月不知道，她甚至都不敢问。

　　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周，晚自习后，陈末主动找过来。

　　走廊里不时有人走过，他们像往常一样，靠着栏杆，看向操场。

　　“怎么回事？”

　　江月很自然地理解成他在问她英语周考失利，还奇怪他怎么神通广大到连这都知道。
　　也许是时悦跟他说的吧。

　　“完形填空和作文丢分比较多，这两块目前对我来说还是很难。”

　　陈末笑起来露出一颗虎牙，看上去稚气未脱。

　　“没问你这个。那天不是说要考你的么，怎么一周都没来找我。”

　　江月不太想说，她不找陈末是怕麻烦他。

　　她一方面觉得，自己自私地占用了陈末的时间，时悦去找他的时间自然就变少了。
　　另一方面，则是在听闻陈末的态度后产生的退意。

　　这种退意持续且强烈，在每一次和他接触时都被反复触及，一寸一寸控制她的大脑，于是骄傲失守，昔日国王低下头颅，终于看见自己的破旧衣衫。

　　和周围人格格不入。

　　江月用功，却不是死读书的人。流言传进耳朵，她当然知道周围人若有似无的目光，也清楚他们背后说过些什么。江月睡前会安慰自己，事实而已，管天管地管不住别人的嘴。
　　但她也敏锐察觉，她已经做不到小学时那样毫无感觉。

　　原来和岛上那颗种子一起长大的，还有她萌芽的自卑和青春。

　　江月随便找了个理由应付陈末，说自己忘了。

　　陈末不吃这套，不依不饶地让她把前两周他讲过的内容大致复述了一遍，才勉强点头。
　　“今晚就算你过关。等期中成绩出来，陈老师要验收。”

　　-

　　期中考试后的第一节晚自习，孙妍带了成绩单回来，却没有第一时间贴出来。
　　也不像上次月考后，还有心情和隔壁班的学生开“阎王来了”的玩笑。

　　她面无表情站上讲台，点了几个名字，厉喝一声：“都给我站起来。”

　　刚才还闹哄哄的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你们爹妈赚钱是送你们来炫耀的吗？是让你们来上学的！别的班我不管，再让我知道我们班有人被指指点点，你们几个都别上课了，去走廊里面站着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回来上课。觉得我罚得太重的，叫家长来。我的能力是不够，教不会你们做人，让他们领回去自己教。”

　　周围有目光有意无意落在江月身上，她低头翻书，恍若未闻。

　　“还有，之前是我低估你们了。”孙妍视线不往这边偏离半分，掷地有声，“明天开始，我们班强制要求穿校服，有爱美的耍帅的不愿意穿，那就扣操行分。”

　　这个决定引发了不满，胆大的直接就问“凭什么”。

　　孙妍个子很娇小，站在讲台上也不显气势，说话却很硬气：“就凭我是你们班主任，从今天到明天，乃至今后的三年，你们都归我管。”
　　她说完就走了，班里没人说话，却有故意扔书蹬桌子的动静。

　　江月没理，拿到孙妍发下来的答题卷检查这次英语的丢分项。她肚子有点坠痛，一直忍着没管，因为记得陈末说过要验收。

　　晚自习后，陈老师如约而至。

　　他站在门外，看见江月正围在成绩单前，踮着脚往里凑。

　　“江月。”陈末冲她招手，“你过来。”

　　江月看到了英语成绩，乐呵呵过去，很得意地报数：“这次有100多分，陈老师教得真的好！”

　　陈末叹了口气，把她拉到一边。

　　走廊里的背光处晦暗不明，他脱了身上的外套往她腰间一围。

　　陈末的动作幅度不大，却在往江月身后搭衣服的低头凑了过来。

　　江月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往旁边避了一下，问：“你干嘛？”

　　她今天又没穿裙子，怎么也不至于走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