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遇见你》笑看人事忙

7、寒露三候

　　作为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林瑀显然没有规划，女士们计划第二天去九龙口看看。且去瞧瞧，也许有意外之喜！
　　天是好天，海蓝宝的天；季节，是萧索的季节；而人，是快活的人。
　　“我有些好奇，为什么你开车？”林瑀将身子探到前面，状似探看前方的路。
　　“因为我不会开车&咕咕是秋名山车神呀！以前我跟她去西藏、新疆自驾游，都是咕咕开得车！”叶蜚骄傲地炫耀。
　　哪有那么容易？
　　10年驾龄，当辜瑶打算再次掌握它，以更加平视的角度，她原以为易如反掌，事实是光下定决心再次考取驾照就花费了她巨大的心力。
　　她知道如果她展露一丝脆弱的影子，任何人都会立刻表达他们的宽容与善意：你完全没有考得必要。叶蜚会说：“我都快30了，完全不会开车，照样活得好好的。”
　　但不行，车将是她的第二条腿。
　　她尝试对教练挤出微笑，尽管她快要窒息了，缺氧导致浑身麻软、汗如浆出，连手指都无法感知。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害怕一辆车，一个对痛苦毫无认知的钢铁存在。
　　教练看出她的窘境，善解人意得说：“要不今天还是休息下？”
　　“不，不行！”脑海中的她咆哮。一旦今天放弃，她恐怕再也无法鼓起勇气。
　　她说不出话，只好死死用指甲掐住手心，用尽全身的力气摇摇头，咽咽自己干涩的喉咙，慢慢吸慢慢呼，一点点找回自己的呼吸、找回自己的视线、找回自己……
　　跨越心理障碍，之后不过是“唯手熟尔”的旧事。
　　最终，过往的挣扎与努力归于此刻辜瑶嘴角自信的弧度：“为什么不能？”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深棕色的头发上泛起微微红光，刹那，少年慕艾。
　　金黄与惨绿交织，依稀透露春日盛景——梅桃梨花怒放，重樱飘雪，海棠垂头，紫荆漫道，继而翠绿转浓绿转淡。
　　他们先去了九龙口景区旁的淮剧小镇，飘舞的彩带残留节日的热烈，国庆的喧嚣骤然离去，正值正午，各色的演艺人员纷纷褪去繁杂的装饰，为下午的演出积蓄力量。
　　于是，选择加运气，他们获得游客梦寐以求的空境。
　　没有一个腿脚不便的人会喜欢一座凭空出现且毫无意义的石阶拱桥，它仿佛是世界的轻蔑垂眸——回到你的龟壳中，这里不欢迎你！
　　幸运的是，朋友不会让你独自面对那般无助的景象，好心的人们也不会。
　　叶蜚弯腰想把辜瑶背过去。林瑀无奈地叹气，“拜托~让我来吧！”说话间已经公主抱起辜瑶。
　　她只好站起身，耸耸肩，收起轮椅，没等她反应，被一旁的大叔一把夺过，他轻松扛着轮椅大步向前，顺便回头瞅瞅愣神的她：“诶呀！呆楞个啥？你朋友他们都要过去了。”
　　“诶！来啦~谢谢叔叔~”阳光真好。
　　“她真轻。”林瑀暗想，但比自己想象中结实许多——显然这就是她呀。
　　他的臂弯里传来她的热气……
　　他的鼻息间萦绕她的馨香，青涩干净的芳香……
　　像是无数古老爱情故事的翻版，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无数的言语涌在喉间，被牢牢锁在紧闭的双唇里。
　　他不知道该如何诉说、如何描述，唯恐泄出的甜言蜜语吓坏怀中的女孩，她似乎是那样的坦然，他引以为傲的大脑宕机了，但某些基因的传承暗暗絮语：“冷静！”
　　撇除入口恼人的石阶拱桥，这是座可人的仿古小镇，里下河地区的人们多多少少能在这里找到童年回忆，远方来客们也会新奇不已。
　　从技术角度，辜瑶并不喜欢仿古小镇，不在于它无趣、千篇一律，优秀的运营足以让平庸的草坪燃起欢乐的篝火，而是源于结构工程师对毫无设计难度又常因种种意外反复修改的结构设计的发自心底的拒绝。日复一日捣药的白兔，难道不会讨厌药粉么？
　　每个结构设计师心中总有对超高层、大跨度复杂结构的向往，犹记得同学从一家单位跳槽至另一家的理由简单而纯粹：“那里可以做超高层诶！”显然，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在这个收缩世代。
　　她很喜欢在深夜无人时分，在微微掩映的月光下，细数“平生功业”：某某超高层办公楼，某某商业综合体，某某体育馆……还有懒得计数的平庸住宅，宛如西湖醋鱼在美食界的地位。
　　但面对这座可人的仿古小镇，她实在无法理直气壮地说：“我不喜欢。”细细的流水勾画了建筑师们无数的巧思，灰墙黛瓦道尽昔日年华，尽管秋风肃杀，唯人心火热。
　　“可以放我下来么？”她说到。
　　她微棕柔软的头发上有两个漂亮的发旋，嫲嫲说过有两个发旋的都很聪明，她刚刚是不是说话了？说了什么？放下来？是什么意思？
　　“谢谢叔叔。”她又说到。
　　猛然他意识到现状，微微甩甩头，把她轻轻放到好心大叔扛过来的轮椅上，等他抬头只能看到大叔摆摆手离开的背影，“谢谢”□□涩的喉咙含含糊糊地裹出来。
　　她抬起头，笑眼盈盈：“也谢谢你呀~”
　　自胃灼烧向上的饥饿感蚕食他的五脏六腑，饿啊、“饿啊”，他嗫嚅道：“要不要吃些东西再逛？”
　　她闻言用眼神询问叶蜚，叶蜚忙不迭地点头赞同。
　　就这样，不过第二次见面，他们又坐到了餐桌前。对于旅游景点的饭菜，唯一的至圣攻略便是：放低期待。于是，哪怕是最简单的外婆菜炒蛋都格外咸香油润，金汤鱼片尽管汤淡鱼少，莴笋丝依然尽职尽责，不一而足。
　　惬意的午后，游人三三两两，风在叶尖尖上打旋。三人吃饱喝足，也不着急，斜歪在座椅上看人来人往。
　　不知来路，不知归途，平生相逢只此一次，“百年修得同船渡”，遇见是多么美好的事啊，缘分何等玄妙，如果能就此相识相知成为朋友、成为亲人，又将是多么美妙故事的开始。
　　叶蜚不禁感慨：“不上班的日子真美好。”然后扭头看看对面的俩人，左瞧瞧右看看，毫无反应，突然反应过来：对哦，三人行，唯她社畜，什么人间惨案！禁不住垮个小狗脸可怜兮兮地望向辜瑶。
　　“拜托，又不是我主观意愿。”辜瑶摊摊手。
　　“我属于被迫下岗。”林瑀摇摇头。
　　突然，辜瑶抬起双手跨过餐桌，捧着叶蜚的脸蛋一阵蹂躏，惹得她哀叫连连，“恭喜你成为在场唯一职场人士。”
　　她的手甫一离开，叶蜚便像滩泥一样瘫在桌上，哼哼唧唧，不想跟这俩人进行任何交流，“好羡慕哦。”
　　“哪里哦？”辜瑶拖长调调，故意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
　　叶蜚在桌上滚了滚脸，抬起头，“很难描述，我在一件我很讨厌的事情上越来越成功。我参与策划的游戏大获成功，工资年终奖翻了几倍，马上要升主策，这是很值得高兴的事吧。甚至于办公室氛围也很好，网上那些奇葩的事我从来都没有遇到过，好像如果我再有抱怨，那一定是我在凡尔赛，可是我就是很难受。我已经完全无法享受任何游戏，它们在我眼中是被拆解得七零八落的尸体。我清晰的认识到我不喜欢这份工作，不是它不好，也不是我不能适应，只是不喜欢。”
　　辜瑶想了想问：“那你想做什么呢？”
　　叶蜚蹙眉思索：“这是我最痛苦点，我想做得很多，但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我隐约有个新闻梦。另一方面，我又无法放弃这么久以来的沉没成本。我太贪心了。”
　　“那不是，每个人都是贪心的，有各种各样的野望，那是我们活着的源动力啊。”辜瑶说。
　　“做喜欢的事吧。” 林瑀的指尖滑过辜瑶的轮椅，这是他的得意之作之一，“我之前纠结研究方向，我导师主攻多旋翼无人飞行器，我硕士做的也是多旋翼无人飞行器的稳定，他希望我能够延续他的研究。我感兴趣但没那么喜欢。现在想清楚，哪怕遇到过点微不足道的挫折，我还是要做智能辅助设备。”
　　他转头看向辜瑶说：“也许有天我可以让你重新脚踏大地行走。”
　　她的胳膊微微卸力，自从双腿瘫痪以后，形形色色的模糊人影，大多透着善意的粉红色弧光，偶尔也有丑恶的灰影。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面前男人有双琉璃珠般清澈眼眸，眼下细细的纹路是工作与生活的印记，但眼中闪耀少年志气，昂扬向上，他的脸、他的身体逐渐清晰，小麦色的皮肤闪烁光泽。
　　她禁不住弯起嘴角，进而眼角：“拭目以待。”
　　蓦地他稍稍收敛，垂眸抿唇含笑，继而转向叶蜚：“其实比起不断纠结，不妨直接干，干你想做的事里最容易干得。”
　　叶蜚头支在蜷起的胳膊肘上，若有所思，猛地直起身拍桌惊呼：“说得好有道理！是吧，咕咕？”
　　一叶梧桐缓缓落到餐桌上，辜瑶把玩了几下又放下：“是啊，真好。我想继续做土木，可惜……唉，有种腰折的不仅仅是我的□□，还有这个行业。我的脑海中依然有爆发式发展时的快感。”
　　她顿了顿，似是在回味过往的时光——做不完的项目，源源不断的资金，开盘的盛景。摇中号的人在那短短几分钟内选定房屋、交付订金的紧张焦灼，签约刷首付那刻的热血上脑，pos机“叮”得一声，上百万的流水化作几百万的负债。销售都懒洋洋，不愿搭理那些不能全款又不想买车位的客户。如今都化作了梦幻泡影。
　　又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掌，握了握拳，心底泛起手握流沙的怆然：
　　“但谁也不能完全否定建筑行业，它曾是国家的“脉动”，再也不会有第二个行业如此包容、如此广泛触及各行各业，以最低的门槛吸纳最多的劳动力，支撑起无数家庭的生活，最大程度地促进资金的流动，当然也没有第二个行业能如此迅速且广泛地榨干千家万户的钱包。唉，太快了！爆发的增长突破了每个人的想象，随之只能是需求量的锐减，行业的雪崩。如果我现在还在上班，大概也要被迫下岗了。”
　　“咕咕，别感慨啦，想想你即将拥抱的蓝海！你再看我，新传，你懂得；游戏行业，哈哈，没有所谓的上升期和下行期，只有数不尽的大逃杀。”
　　“十二年啊，感慨嘛。叶子，谢谢你帮我找到新的方向。我好忐忑，设计和建造完全不同。”
　　“嘶……客气啥哦！没事儿~我相信你！你是我的结构设计大师！”
　　三人相视而笑。
　　后来他们去了镇尾，在那座小小的、三层楼高的碉楼上眺望九龙口。
　　斜日沉沉，天空燃起篝火，小镇渐渐热闹起来，演员们纷纷开始他们盛大的表演——杂耍、唱戏、游行……“龙得云呼风戏雨广降甘霖，虎出陷阱威风抖擞护山林……”婉转唱腔由远及近渐远，舞榭歌台，热热闹闹。而眼前——
　　平，怎么会有这么平的地方？被巨碾碾过么？
　　水的那边还是水，岛屿浅浅地镶在水中，水天交接的地平线清晰可见。
　　水面宛如沉睡的老阿婆般平静，阳光偏射，宛如一池闪烁细碎光芒的香醇女儿红，岸边苇花芦狄被映衬得黄金般耀眼，游船缓缓驶过，划出道道浪波，水面上、岸边的候鸟写意地拍拍翅膀，冲向绚烂天空，在三维空间里飞翔，俯视二维移动的人类，游船离去，它们又悠悠哉哉地落在湖面、岸边。
　　它们曾不惧风霜雨雪，振翅万里当歌，才有此刻的悠然。喧嚣远去，天地唯有沙鸥。
　　还需要去景区么？不用了。心之所适，心之所至。面前是跨江越海而来的信客，身后是努力打拼的人们。他们是他们，亦是它们。
　　人生如旷野奔跑，谁也不确定远方有什么，有些人忙乱地奔跑，有些人目标明确地奔跑，但也许殊途同归，如何能说清？只是既然只有一次机会，那么奋力地前突后击吧，以顽强迎接终局。
　　而相遇，是这场人生奔跑中最美好的事，无论是与人、与物、与景、与天地万物……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俱集，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