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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冬至 ...

  •   十月的天,丝瓜的嚣张如今只剩寂寞的枯藤,孤零零挂着几个斑驳的老丝瓜,为着明年能延续今年的辉煌。家家户户收了水稻,门口晒着稻谷,田里只剩老迈的短茬,空气弥漫稻香。这是中国广袤大地上平凡的乡村。不同于北方、山区常有的团聚式村庄,这里的村庄往往沿河、沿路一溜溜地排布。
      “大姐,你家住几纵沟?”
      “我家住三纵沟,有空来玩啊。”
      想来这样的招呼方式,在其他地方很少见了。
      这会正巧是一年最后的农忙时节,前面的收割机刚收好一家的稻田,心满意足地赶往下家,只是车速不敢恭维。
      窄窄的乡间水泥路被它占得满满,超车也超不得,只得跟在车屁股后慢慢摇。“这收割机什么时候能转弯啊?太慢了,啥时候能到奶奶家哦。”叶蜚皱眉嘟嘟囔囔。
      辜瑶探头,颇有些担忧地试图张望收割机的前方,“幸好没对向来车,不然真不知道要怎么办。”
      坐在后排的叶蜚爸爸插话道:“不用担心,这条路哪里能会车,我透熟。马就到了,过了前面的桥,再往前开点就是五纵沟,转了弯就到。”说话间,已过了桥,没多会,“诶诶诶,对对对,就这儿就这儿,右转,前面,再前面一家。对!就这就这!得上了那个坡,好开么?要不我来?”
      没劳他出手,辜瑶一个漂亮地摆尾稳稳停在奶奶家的晒场上。
      “奶奶,奶奶,我回来啦!奶奶,奶奶,你人呢?人呢?我把咕咕带回来啦!”叶蜚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扯着嗓子喊奶奶。
      “诶诶,来啦,来啦,乖乖,你回来了呀。”奶奶急匆匆地从屋后疾走来,没等人出现,声音先到了跟前。
      叶蜚一把扑到她身上摇啊摇,引得她惊呼:“乖乖,奶奶抱不动你了哦!”
      终于撒娇地心满意足,叶蜚拉着她到辜瑶面前:“奶奶,奶奶,这是咕咕,她是你的总工啦!”又对辜瑶说,“咕咕,咕咕,这是我奶奶,暨你的业主、你的甲方奶奶。”
      奶奶嗔怪道:“什么总工,什么甲方哦?”有些心疼地摸摸辜瑶的头,“宝宝太瘦了,回头奶奶给你做吃的。”
      语言就是那么神奇,尽管辜瑶此时几乎听不懂奶奶的方言,但她能读懂其间的善意,她对此无所适从,只好甜甜地回笑。
      姥姥姥爷早在她出生以前已经去世。而爷爷奶奶,因为自己是女孩,对母亲颇多苛责,后来母亲与父亲离婚,便再未见过。她扪心自问,发现之前内心的忐忑一部分源自对与年老长辈的独处,毕竟她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紧缩的心悄悄松懈了一角。
      奶奶指挥叶蜚爸爸拣菜烧火,自己忙前忙后准备好好招待难得回来的孙女和远道而来的孙女朋友。趁这会,叶蜚推着辜瑶认认路。
      第一站,厕所,这是叶蜚最担心的。以前旱厕,她是越长大越害怕。起先屋子周围种满梨树,春夏秋冬寻个树根,后来都改种稻麦,旱厕不敢上,周围没遮挡,眼神好的能从屋后看到几公里外的那户门口挂着的粽叶,怎个难字了得。幸好如今厕所改造,勉强用用过得去,只是可能不怎么方便辜瑶。
      辜瑶被她说得十分担忧,到了才发现属实是她夸大了,只不过是奶奶作为苦日子过来的老人舍不得自来水,都是自己从河里挑水,时间久了确实看起来观感不好,打扫一下完全没有问题。倒反而她内心隐隐担心起语言的问题,作为宁波人,她是真的听不懂奶奶的方言啊。
      叶蜚爸爸熟练地扯了把稻草,折折弄弄,用打火机点燃塞进锅塘,拿起一旁的火叉拨弄,火舌猛地窜起舔舐锅底,残留的水在锅里发出“滋啦滋啦”的哀鸣:“乖乖,你带朋友出去看看啊,别老在小屋里转来转去,又转不出花,烟熏火燎的。”他努力地在普通话和方言间寻找平衡。
      “嗯呐。”见这确实不是多大的问题,叶蜚便快活地呼啦呼啦地推着辜瑶去巡视屋子周边。
      不方便的地方显然也有,屋后那狭小的窄道,稀稀疏疏种了排梨树、枣树、石榴树,还有已经凋谢的月季和玫瑰,唯有桂花散发零星的甜香,可惜这些对于辜瑶而言只可远观。
      奶奶风风火火,闲不下来,哪怕快八十了,小辈们都不让她干农活,家里大部分田地都出租了,只有家边边的一小圈,冬耕春种,不曾停歇。外圈的小田地已种上来年的小麦,正待萌发,新翻的褐色土地还带着微微的湿润。屋边的小菜地略显萧条,依然被收拾得规规整整。新种不久的大蒜刚刚冒出稚嫩的头,小白菜蔫蔫地、怯生生地以柔弱之姿对抗即将到来的严寒,韭菜已然盖上厚厚的草被又披上薄膜外衣。晒好装袋的稻谷、秋黄豆、秋玉米团聚晒场上一角,是精心为子女预留的口粮,是琳琅满目的超市里唯独缺少的那味老母亲的关爱。
      门前是条一车宽的水泥路。尘土飞扬的乡间小道已是昨日黄花,怀揣几分牧歌田园情节的游子面对纵横交通的水泥路,总会产生昨日不可追的怅然,可总归农民值得更好更舒适的生活。
      宁波,宁波的乡村是什么样?辜瑶没有太多印象,山峦叠着山峦,山间沟壑里潜藏辛酸,溪流飞溅汗水,超市里圆润饱满几十块钱一斤的水蜜桃,在那里是几毛钱一斤卖不出便要烂在地里的伤疤,致富也致负。更多的记忆是那片海,汪蓝汪蓝的海,蔚蓝咸鲜,满溢从海滩直达餐桌的鲜甜小海鲜,数不尽的小海鲜馆啊,道不尽的故乡味道。这里也有海,只是稠黄厚重,似海非海。
      简简单单的铁锅烧鱼、土烧排骨烩萝卜肉丸,青椒炒青茄,韭菜炒鸡蛋,浓厚地挑不起筷子的青菜豆腐汤,菜色不多,好看谈不上,自带土灶的锅气,华丽的语言无法描述朴实香醇的味道,大米饭米香扑鼻,油润饱满,口感胶糯。
      叶蜚拍拍吃得圆鼓溜丢的肚子,嘚啵嘚啵地说:“奶奶,你要是有啥需求一定要跟辜瑶说,你不说她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等房子造好了你不喜欢,那可不行!”
      奶奶麻利地收拾碗筷,阻止试图帮忙得叶蜚爸爸和辜瑶,“我有什么需求哦?有个房子让我吃饭睡觉就成。”
      饭后小憩不久,叶蜚妈妈趁着午休急急忙忙地开车赶来,一起把叶蜚送到高铁站,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高铁站的窄门后。返回家中,叔叔阿姨的后备箱里塞满奶奶准备地大包小包的蔬菜瓜果、包子粽子饺子,也匆匆离去,留下奶奶和辜瑶两人。
      奶奶拿了木耙和木掀,问:“宝宝跟我去翻谷子啊?”
      辜瑶没听懂,惯性使然地点点头,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跟着奶奶来到邻居家的晒场,后来她了解到邻居吴三妈一家去城里帮儿子带孩子,奶奶借她家门口的晒场晒谷子。很快,她喜欢上耙谷子,与枯山水耙沙盘异曲同工,但更加生活、简约,可惜她没有一双自如的双腿,以轮椅代步,不能碾压稻谷,只能在谷场周围打圈,手上的木耙划出行走的痕迹。奶奶用木掀扬起稻谷,稻谷纷纷而下,宛如金色鳞羽飞扬。生活无处不美,何必执着所谓禅意。
      当她们配合着将铺散的稻谷收拢装袋时,她们已然是熟稔的奶奶和小孙女了。原本奶奶坚决不要辜瑶的帮忙,犟不住她坚持。
      奶奶把沉甸甸的蛇皮袋拎上小推车,这会她坚决不让辜瑶帮她,辜瑶只能在一旁干瞪眼。奶奶打算自己推小推车回家的时候,辜瑶忽然想起来可以用轮椅拖推车,奶奶只用扶住推车。
      初初奶奶连连摆手拒绝,在辜瑶向她展示了自己这台智能轮椅强大的动力后,同意了。事实证明,轮椅的确很给力,很快她们就把所有的稻谷运回了家。
      奶奶把木耙和木锨放回小屋的储藏室,辜瑶好奇地跟过去瞅了一眼,震惊了——
      猪八戒的钉耙等等各式各样农用具堆满了不算狭小的储藏室。
      辜瑶瞪圆了杏眼问她:“奶奶,新家也要放这些农用具嘛?”
      她面露困惑,不明白难道新房子就不能放她的这些宝贝了么,点头说:“要啊。”
      辜瑶咧开嘴笑着回应道:“好啊!”
      奶奶第一个需求,get!
      妈妈在宁波,叶蜚回杭,叶蜚父母回了市里,林瑀回了学校。
      孤独是人生的底色,哪怕结婚生子,终不能日日相守,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如得眷顾,相偕前进,终是件幸事。
      辜瑶在年近八十的奶奶身上看到了圆融与自洽。她想念儿孙,惦念他们,却不奢求他们的日日陪伴,独自把每一天过得有滋有味。
      一个不识字的农村老太太,不会玩抖音快手,不会唱歌跳舞,她的日子得多么无趣?
      不,完全不是!她操持着这个只有她一个人的家,充实而自在,日升而起,听完天气预报睡觉,看黄历,计算农时,筹划何时应该播种、施肥、浇水、打农药……
      闲时与邻居拉呱,只是话题常常不经意得沉重:谁谁换了癌,谁谁去了世……也有开心的话题:谁家孩子结了婚,谁家孩子生了娃……这时她也会忍不住哀叹自家孙辈何时能成家立业。
      辜瑶就此认识了许多人,听到了许多故事,李大娘、许七妈、张四奶……李大哥、许七爷、张四爹……
      她跟叶蜚分享,叶蜚感慨道:“怎么小时候听到得是这些人,现在听到得还是这些人啊。”
      是啊,辜瑶遇到的大部分都是老人,五十多岁在这里甚至算得上年轻。年轻人去了哪?去了城里,去了远方,成为被夸赞、被炫耀、被抱怨、被控诉的对象。
      名字往往是容易被遗忘的存在,尤其是女人。小时候,某个小名叫着,长大结婚,被妻子、姥姥、奶奶的身份裹挟,李大娘、许七妈、张四奶……男人何尝不是如此,某家的小子,李大哥、许七爷、张四爹……与城里的某总、某秘、某主任、某工等等何其相似。土地广袤无言,谁又能记得他们曾被寄予美好期望的最初姓名。
      农村人与城市人有什么不同?不会更聪明,也不会更狡诈,,与天底下父母一样,期盼着子女能走出农门,拉自己一把又或托一把子女。他们大多是黝黑,靠天吃饭的他们到底要多几分坚韧,否则如何能与天赌那年年的收成?
      偶尔,奶奶会叫子女过来把自己拉到镇上的集市,带上时令蔬菜过去卖卖,再瞧瞧看看,买鱼买肉买花衣服。如今辜瑶送奶奶去,令她不禁产生被需要的满足。
      渐渐地,辜瑶能把奶奶的方言理解个八九不离十。她最喜欢听奶奶讲年轻时的故事。十几岁的奶奶在媒人的撮合下跟一穷二白的爷爷结婚,一起在生产队上工赚工分,爷爷做挑河工,她在生产队里养牛。好不容易攒到一些钱,请了瓦匠、木匠盖房子。上梁那天,叫上全生产队的人,备上粽子团子,从房梁上扔下来让大家抢抢,求个好兆头,想来那日的祝福延续至今。
      算起来,这房子也有四五十的历史。当时是用黏土加麦秸秆和起来做得胶黏剂,道理跟如今的纤维混凝土异曲同工,只是黏土的强度如何能与混凝土相提并论,即使墙面又糊了层砂浆抹面,那一指宽的裂缝道尽沧桑。
      是时候,与它说再见了。
      辜瑶坐在小屋里,时不时跟在一旁摘菜的奶奶闲扯几句,双眉紧蹙地划拉电脑里来自叶蜚的满满五页纸的需求,内心忍不住哀叹:“苍天啊,收了这妖孽吧。”
      奶奶安慰道:“就那么建两层小楼挺好,不用麻烦。”
      辜瑶瞬间眉头一松,杏眼圆溜,撒娇说:“那不得行,我是设计师,客户的需求我肯定得满足哒,奶奶你有什么要求你也跟我说哦!”
      奶奶站起来拍拍手,打算炒菜,含笑嗔怪:“啥要求啊?有得住就行。”
      “唔,奶奶你要炒菜嘛?我帮你生火吧!”
      “诶呀,你坐那,不要把衣服弄脏咯!”
      “奶奶,新家里你打算要土灶么?”
      奶奶有些犹豫迟疑:“要?要吧!我用不来液化气灶台。”
      奶奶第二个需求,get!
      乡村的夜空没有城里的霓虹灯闪烁,银河是广袤宇宙在黑夜中显露得苍茫本色。辜瑶坐在院中仰望银河,手里捧着奶奶用土灶的余火炙烤的红薯,她从未吃过这样的烤红薯,拨开外面碳化外皮,露出里面金灿灿的果肉,淡淡的清香,软糯香甜夹着一丝特有的炉火熏香。乡村的夜静谧,偶尔能听得几声费力的蝉鸣,这是坚持到深秋的胜利者们最后呐喊。
      辜瑶在这样的夜里整理自己的思路,一切似乎都向好的方向发展,她即将开始自己新的事业:多年的学习和工作,一级注册结构工程师、一级注册岩土工程师、一级建造工程师,是她的勋章,是她的荣耀,也成为未来道路的基石。她成功地拉来几位同样失业、纠结未来人生走向的前同事们创办了一家小小的设计院,一间小小的庇护所,比起公司,更倾向于联盟——失意者联盟、不服输者联盟。
      群星闪烁,是跨越数百万光年地点头致意。她忽而想起儿时,母亲和父亲带着年幼的自己在海滩上倾听海浪拍打沙滩,仰望星空灿烂,他们互相依偎,父亲低声给自己讲解星星的故事:那颗最明亮的星是启明星,那几颗组成勺子一样的形状是北斗七星,牛郎星,织女星……遥远的回忆,早已物是人非。
      刚刚看完天气预报的奶奶走出屋门,拢拢披在身上的外衣,心疼地看着屋外女孩瘦弱的背影。她是个友善的农村老太太,但艰苦生活和长期独处让她并不知晓太多宽慰人的语言。她对瘫痪和死亡习以为常,她经历过自己父母的死亡,经历过因为中风瘫痪多年的丈夫的死亡,经历过形形色色的人的瘫痪与死亡。西风卷过,树叶沙沙作响,她回想起自己那个因为血吸虫病而早逝的孩子,他活泼而勇敢,如果能长大成人,一定跟他哥哥一样优秀吧,将心比心,她都不忍心去想辜瑶那在远方的母亲会是多么的痛苦、伤心与自责。终于,她收拾好心绪,走到辜瑶身侧,“宝宝,外面凉,快进屋收拾收拾睡觉吧。”
      辜瑶望着皎皎月光下老人的脸庞,刹那遥远的过去塌缩消散,现实清晰可见,她在心中默念:谢谢你们!嘴上甜甜地应和:“嗯呐,来啦~”
      夜愈深,奶奶已经睡去,内心的激荡让辜瑶无法强迫自己入睡,索性在书桌前改方案。谁也不能否认,哪怕再有趣的设计,在一轮又一轮地修改后,也会心生厌倦,但此刻,她乐此不疲地一遍遍修改方案。房屋设计最初的意义是什么?剥离世俗的喧嚣,创造舒适的港湾。
      时间飞逝,转眼冬至——冬天来了。天气越来越冷,这里比起杭州、宁波,冷得异常,裹挟南方浓重的湿冷,寒凉自肌骨生发,却没有暖气。北风肆虐,张牙舞爪地戏耍摇摇欲坠的树叶,摔得门帘哐哐作响,辜瑶甚至不敢离开暖烘烘的空调间,透过印花玻璃窗渴望冬日暖阳。太阳慷慨撕出一片光明赠予胆寒者,引诱勇敢者踏入凛冬之地。
      辜瑶刚刚结束晨间恢复训练,准备根据资规部门的要求调整模型,然后正式进入施工图阶段。她对保温系统的选择十分纠结,对于节俭的老人,什么才是最优解?
      奶奶端着小碗进来,笑眯眯地说:“宝宝,来吃番薯汤团,乖乖她说你们那冬至都是吃这个。”
      辜瑶惊喜地接过小碗,手心传来的暖意流至心间,驱散从头顶至脚尖的寒意,她的声音里透着满满的快活:“啊,谢谢奶奶!”
      口感胶糯的小汤圆沁润酒酿的香甜,酥软的红薯将她拉回遥远的过去,在寄宿生涯开始前的每个冬至早晨,母亲会盛上满满一碗的番薯汤团。她一本满足地把满满一碗番薯汤团吃完,抬头见奶奶慈祥地看着她,伸手准备接过她手上的空碗,她不由自主地把手回缩:“没事,奶奶,我自己去洗吧。”
      “外面冷,水也冷,你别出去,让奶奶来啊。”
      “外面那么冷,奶奶你也别出去了呀,在屋里歇歇。”
      “那怎么行哦,还有好多事务呢。”奶奶说话间已经拿了碗往卧室门外走去。
      她从没有此刻如此明确地渴望,渴望为奶奶创造夏凉冬暖的家。
      奶奶第三个需求,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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