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众生》韫玉山晖

9、陆英

　　那是一个星月明亮的夜晚，习惯了被人当作怪物的他在再次饥饿的时候，悄悄翻进了当地一家有名有声望的家族院墙。

　　听说这家今日有喜，宴请城内各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那些大人物在宴席上只会高谈阔论，对满桌的美食未必动上几箸。

　　与其叫他们浪费，不如先进自个肚子里。

　　所以他躲在后厨里，吃了个肚儿圆，这才满足的剔着牙慢悠悠在院内溜达。

　　庭院的奴仆都去了前院伺候，他也不怕有人发现，即使有，也能在那人反应前离开，这是对自己实力的自信。

　　在一个拐角，他在庭院的池塘边看见了一个孩童。

　　孩童穿着一看就很名贵的衣物，趴在池塘边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四处看了看，见孩童周围无人看照，突然生了几分恶意，他悄悄走过去，拍了拍孩童的肩膀。

　　等孩童转过头来看见自己，肯定会惊吓到跌进水里，那画面一定好看。

　　他甚至已经准备开始大笑了，可孩童转过身，看见他的时候眼底没有惊吓，反而带着点惊喜：“你是猫儿神吗？”

　　？？？

　　这孩子是眼睛有问题还是脑子有问题？

　　“不是。”他老实的摇了摇头。

　　“那你是大脑斧吗？”

　　“也不是。”

　　“可你怎么跟来福一样长着好长的毛啊？”

　　“来福？”他没反应过来。

　　孩童指了指他身后的亭子里，那里卧着一只橘黄的猫咪，正趴在石桌上打盹儿。

　　他哑然，道：“你不怕我？”

　　“为什么要怕你？”

　　“你不觉得我身上的毛很可怕吗？”

　　孩童笑了，他指着来福，“你怕来福吗？”

　　很好，小孩儿，你居然敢把我跟一只只会吃睡的蠢猫放一起比较。

　　他笑了笑，恶趣味地一把拎起孩童，一跃跃上房顶，在房顶上急速奔跑，他的速度很快，一息便已出现在远处的屋顶上。

　　一个小孩，在这么高的地方，肯定会吓的哇哇大哭，到时候就让他多说几句好话，再把他放下去，嗯，不能太轻易松口，得
　　好好吓唬吓唬他，不行，也不能吓太狠，毕竟这可是这么久以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不怕自己的小家伙，得多玩一段时间。

　　他是这般想的，可看见的小孩却没有半点惧怕，反倒是兴奋的抱着他手臂：“哇！你还会飞哎！别停，继续啊！快快快！”

　　？？？

　　看着孩童兴奋的面孔，他还是听话的带着孩童在城内各个屋顶奔跑，他的速度很快，又借着夜色的掩护，完全不用担心有人会发现他，他怕太快孩童会不舒服，换了个姿势将孩童抱在怀里，放缓了速度。

　　“原来，这就是外边的景色啊。”

　　孩童趴在他的怀里，看着外面景色的眼睛里闪着晶亮的光芒。

　　他带着孩童坐在一座高塔上，城内灯火通明，语笑喧瞋，热闹非凡。

　　“你在这住了这么久，没有见过吗？”

　　“没有喔，阿娘说我身体弱，不让我出门。”

　　他侧头打量了下孩童，这才发现，孩童的面色透着一股苍白，呼声微弱。

　　察觉到他的目光，孩童右手悄悄捂上了心口，笑了笑：“阿娘一直不敢告诉我，但是我偷听过阿娘跟大夫讲话，他们都说我活不过成年。”

　　“猫儿神，你会遇见死亡吗？你会怕死亡吗？我在书上看到死亡就是去往另一个地方，我不怕，可是我不想离开阿娘。”

　　面对孩童的疑问，他无从解释，死亡吗？或许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可惜，他的生命不知何时才能踏上这条路。

　　片刻沉默，布满长毛的手覆上了孩童毛茸茸的脑袋。

　　“你不会死的。”

　　或许是因为这是唯一一个不会惧怕自己的孩童，他一个人太久了，没人会跟他说话，他们都害怕他，骂他怪物，可最初的他，也只是芸芸众生的一位。

　　所以他想他活着。

　　没等到孩童回应，便倒在了他的怀里，初时还以为是小孩贪睡，可在感受到怀里颤动的身体，他才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连忙翻过身来，见孩童双眼紧闭，脸色青白，捂着胸口，满脸痛苦之色。

　　他难得感觉到慌乱，手忙脚乱地抱起孩子，将他送到附近医馆，又怕自己的模样吓到别人，所以只将孩童放到医馆门口，又留下钱财，以免那些人见死不救，这才隐藏在暗中。

　　孩童很快就被送入医馆，没过许久，一对衣着华丽的夫妇跌跌撞撞跑进了医馆。

　　他躲在外边，不知医馆内的情况，等到半夜，实在放心不下，便悄悄进了医馆。

　　孩童还在昏睡，看着似乎比刚才好一些了，那对夫妇守在孩童的身边，妇人在不停的抹眼泪，男子则在一旁安慰着，怎么看都是一副温馨的画面。

　　但他觉得别扭，悄悄绕去了后院，有个小童正在煎药，趁着小童没在意的时候，他划破了手指，将自己的血滴在了药汁里，红色的血液很快融入了药汁，不见踪迹。

　　整个过程不过几息，小童只是转身取药碗的功夫，却不知道药汁里被加入了别的东西。

　　等他再次见到孩童的时候，可爱的小脸皱在一起，满脸写着不情不愿，却碍于母亲的威容，不得不吞着药汁，等到最后一口喝完，连忙抓起一旁的蜜饯塞进嘴里，这才舒展了面容。

　　孩童的目光在看见窗边毛茸茸的身影时骤然一亮，脱了鞋子躺上床，盖好小被子，闭上眼睛嘟囔道：“阿奴困了要睡觉了。”

　　妇人无奈又好笑看着自家孩子，拍了拍他脑袋：“好，阿奴好好睡觉，阿娘先走了。”

　　房内众人散去，孩童睁开眼，人已经站在他床边了。

　　三两下爬起来，孩童盘着腿坐床边，兴冲冲道：“你这几天都去哪了？我醒来之后没看见你，还以为那天晚上是我做梦呢。”

　　“那天是不是吓到你了？实在抱歉啊，我第一次出门有点激动，给忘了，不过我现在已经好啦，而且大夫都说我身体有了一点好转。”

　　他看着小孩兴奋的脸，想到之前听到的大夫的话，问道：“你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

　　“想？我想活着，但是大夫都说很难，我还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学武，想去草原上骑马。”

　　他看着阿奴掰着手指头细细算着自己的小愿望，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他叹了口气道：“那我教你习武怎么样？”

　　小孩瞬间睁大了眼睛，可下一刹那又蔫了。

　　“阿娘千叮咛万嘱咐，说我的身体不允许我习武。”

　　“放心，有我在，肯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从这天起，每天他都会来阿奴的房间教他习武，而每次习武之前，他都会取一滴自己的血融入到茶杯里，给他喝下去。

　　有人说，他的血能解百毒，治百病，可不知为何，却始终无法彻底治疗阿奴的病，但好在可以让他拥有一个相较康健的身体，不至于如以往，稍一疏忽，就会半只脚踏进黄泉。

　　当然，这些事情他没让阿奴知道，他不想暴露自己的秘密，也不想让小孩有其他的负担。

　　就这样，在所有人都以为阿奴无法活过那年冬天的时候，他平安长到了十五岁，在这里，十五岁即为成年。

　　作为当地的望族，嫡子成年礼可谓是一大盛会，方圆几百里有名有姓的都在邀请之列。

　　曾经少年多病，父母想着贱名好养活，取了阿奴，过了十五，便取了名字，为沈弦，是沈家父母很久之前就定下的名字。

　　时逢乱世，西域来犯，为保家国安康，成年礼后的少年不顾双亲反对，毅然从军，临走时，他给少年灌了三碗血，似乎这样，就能保少年无虞。

　　习惯了孤独的他，在经历了陪伴之后，时间都变得格外漫长。

　　不知过去许久，离家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回来了。

　　沈弦从军，战无不胜，受封成了将军，沈家举家搬到了京都，不久他娶了心爱的姑娘为妻，有一个可爱的孩子，那个孩子生的很健康，小小的一团，沈弦喜欢，他也喜欢。

　　沈弦偷偷的将他写进沈家族谱，他让自己的孩子唤陆英伯父。

　　“阿英，你总说你没有家，以后沈家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只是一句普通的话，于陆英而言，却是包裹了毒药的蜜糖，他明知自己应该拒绝，并远离他们，可这个诱惑太大，他舍不得，只能含泪应下。

　　从此流浪多年的浪荡子，有了家。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沈弦奉命出征，受了伤，他本就患有重病，多年的生活让沈弦忘了自己的病痛，所以在熟悉的感觉来临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

　　陆英不断割着自己的血喂他，可以往无往不利的血此刻却好像失效了一般。

　　他红着眼，没有犹豫，掏出了一枚药，想要救他，可想到自己如今的模样，他把选择权交给了沈弦。

　　“长生，的确是个很诱惑人的存在，可是阿英，我不想抛下我的父母，我也无法忍受我的亲人、妻子、孩子一个个在我面前死去，只留下我一个人。”

　　“我本来在那年冬天就该死去，却活了这么多年，我已经很满足了。”

　　“对不起，阿英，原谅我，以后的路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沈弦死在了陆英的怀里，那个他从小看顾着长大的孩子，终于还是死在了他的二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