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众生》月影流照

13、回家啦，阿英

　　夜色如墨，点点繁星捧着那一轮弯月，落下一片蟾光。

　　姜毓与陆英相对而立，一片寂静。

　　她看着陆英递过来的匕首，在月光的照耀下闪过道道银白的光芒，在这漆黑的夜色里格外明亮。

　　姜毓有些诧异，目光落他身上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决定了？”

　　陆英苦笑道：“我以为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但是这五百年才发现我错了。”

　　“长生固然难得，可我却变成了怪物，每一次发作，都想要去吸食人血，可我是人，怎麽能喝得下去？可纵然我有万般不愿，那种痛都会让人痛不欲生。”

　　“我以为只要坚守我的底线，再痛也能熬过去，可你知道当我痛到昏迷，再次醒来，身边往往都躺着一个流尽了血液的尸体，我不想杀人，可人却因我而死，那种痛苦无人能懂。”

　　“师父与我有救命之恩，我却害死了他，这五百年我日日饱受煎熬，可我用过了很多办法，不论是跳崖、溺水、火烧、毒药……甚至我想方设法将自己砸成一摊肉泥，要不了多久就又会恢复如初。”

　　“长生长生，呵，世人都向往长生，可对如今的我而言，这只不过是个诅咒罢了。”

　　月光下，姜毓好似看见眼前人面上闪过几道光亮，可那道光太快，快到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已经落入脚下这片土地里了。

　　她沉默着，不知如何开口。

　　她能感受到陆英此刻正陷入深深的痛苦中，可是她无法感同身受，也无法理解他的痛苦因何而来。

　　她很想问他，这不都是你当初自己做的选择吗？既然做了又为什么后悔？若是后悔，当初为何又要做这个选择？

　　但是或许出于其他的原因，她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在姜毓没有发现的角落里，一个名为怜悯的情绪悄悄冒出了一个小脑袋。

　　“我现在唯一放不下的是沈慎，我答应过小家伙会护佑沈家世代平安，但是现在我累了，况且沈慎如今服了长生药，又有你在，他就不会变成我如今这副鬼样子。”

　　“所以，沈家还是让沈家的人去庇佑吧。”

　　“于如今的世上，我已无憾，唯独师父一事，是我一生难以抹除的心结，如今我也该下去找他赎罪了。”

　　姜毓默然，她沉默着接过匕首，看着眼前闭着眼睛准备赴死的陆英，她总觉得如今的陆英，比起她初见似乎多了些什么。

　　至于是什么，她也说不上，就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恍然间，姜毓仿佛看见了老道士笑吟吟的面容，她想起了当初老道士临死前跟她说的话，垂下眼眸，白皙指节握着刀柄，拔出匕首划破了自己手指，鲜红的血液流出。

　　她将自己的血涂抹在匕首上，鲜红的血液很快就渗进匕首，银白色的匕首透着一股红光，怎么看都觉得诡异，姜毓却很满意，她将匕首归鞘递过去，言简意明：

　　“老道士埋葬在旧居。”

　　等待死亡降临的陆英却没有等到意料中的痛苦，闻言他愕然睁眼，下意识接过匕首，脑中茫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见姜毓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丢过去，随后转身便要离开。

　　“你不杀我吗？”他手忙脚乱接过荷包，没来得及看里边装了什么东西，眼见姜毓走远，连忙开口喊道。

　　姜毓顿足，微微侧首，嗓音淡漠不参一丝情感：“老道士死前，我去见过他，他虽气你将药偷走，却并不怪你。” 姜毓顿了顿，又道：

　　“他只是告诉我，如果你靠着这股力量为非作歹，便要我杀了你，若是没有，便让你好好活下去。”

　　“老道士与我也有恩，一开始我的确想杀你，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那把匕首上抹了我的血，如果你想死，用它足以破除不死的力量。”

　　“去看看他吧，他当初临死时，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去见了他，之后是死是活，你自己决定。”

　　姜毓淡漠的声音顺着晚风一字不漏的落入陆英的耳朵，他看着姜毓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里，泪流满面。

　　“师父……”

　　姜毓徐徐走了一段路，即将进入城门的时候，停下脚步，侧首目光望着身后一颗树，道：“你准备跟多久？”

　　沈慎从树下的阴影里走出来，他望着陆英所在的方向一脸复杂。

　　“你都听见了？”

　　沈慎收了视线，点头，姜毓出门的时候并没有隐藏她的痕迹，他原以为是有什么事情要晚上去做，所以没有犹豫就跟了上来，只是没想到看见了方才的情景。

　　“我以为你会去挽留下他。”

　　“我不想他死，但那是他的选择，没有人可以替另一个人做出选择。”他能看得出来，陆英一直以来都背负了太多，或许对他而言，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沈慎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之后我们去哪？”

　　如今他体内的长生药的副作用还没有消除，他还需要跟在姜毓的身边。

　　姜毓望着夜色下的安阳县，它静静立在夜色里，静谧又安详，许久才道：“就在这里，找个地方住下吧。”

　　冥冥之中她能感觉到，留在这里，或许会得到她想要的关于她的过往的线索。

　　……

　　时隔五百年，陆英再次回到了他跟师父曾经居住的地方。

　　陆英自小是个孤儿，不知道父母是何人，独自在外流浪，为了活下去，偷过也抢过。

　　他年龄小，很容易被抓住，而每次被抓住，他都是一边被毒打，一边抱着食物拼命往嘴里塞。

　　因为他知道，伤会好，可如果没有食物，他会死。

　　直到他那次偷食物被抓，棍棒狠狠落在他的身上，剧烈的疼痛让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亡的时候，一个白发苍苍的身影来到他面前。

　　“可怜的孩子。”那是他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他赶走了那群凶神恶煞的人，带他去吃了从来没有吃过的馄饨，老道士问他家在哪里，他如实回答，可老道士眼底有了泪，他问他：“你可愿意跟我回家？”

　　他不知道什么是家，但知道跟着老道士，以后他就不会饿肚子，不会被人欺负，所以他同意了。

　　从此，流浪的孤独儿有了家。

　　可是，他还是背叛了师父。

　　至今的五百年里，他一直想要回来，却一直不敢踏上这片土地，他不知道师父是不是会怨他，肯定会怨恨吧，师父对他恩重如山，而他偷了他的药，害得师父惨死。

　　如果不是姜毓的话，他想他永远都没有勇气再踏入这里。

　　五百年的时间，熟悉的街道千变万化，但是他还是循着埋葬在记忆深处的回忆走到一间小院门口。

　　他驻足门前，始终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

　　不知站了多久，他的身上积满了露水，天边泛起鱼肚白，直到隔壁小院院门打开，走出一位穿着粗布麻衣的妇人布衣。

　　妇人手中拎着一个篮子，像是出去买菜，她看见面前少年，微微惊讶，余光打量着眼前少年，见他通身气派不似常人，难得好嗓子询问道：“您找谁？”

　　少年浅笑行礼，指了指面前紧闭的大门道：“我寻这家。”

　　妇人扫了一眼自家隔壁一直紧闭的大门，道：“这里没人住，我们家在这住了几代，一直都空着呢，您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少年淡笑不语，掏出了钥匙开了锁，他朝人笑道：“这是我家。”

　　钥匙正是离开前姜毓给他的。

　　当初老道士死后，姜毓将他埋在了此处，又将这宅子盘下，隔三岔五会回来看一眼，也正是如此，这座宅子才能留存至今。

　　少年朝着妇人道别，随后在她惊诧的目光中进了院子。

　　没有想象中那么多的复杂情感，鼓足勇气再次踏上这里的时候，陆英只觉得心中久久压着的石头消失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还是熟悉的场景，一砖一瓦都跟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没有丝毫的改变，只是许是因为许久没有住人，院内的杂草已经没过了膝盖。

　　他一步一步朝着后院而去，时走时停，直到再次回到院子里，他才发现自己记忆里那些美好的记忆，都源于这座小院。

　　每一个地方、每一个角落都盛载了他与师父的美好回忆。

　　那棵树下的秋千，是他刚来小院的时候，师父给他扎的，他喜欢每个午后吃完饭就来荡秋千，师父就站在屋檐下，笑吟吟看着他。

　　屋檐下的一侧还放着一个小巧的木凳，每逢雨天，他都会搬着小凳子坐在屋檐下看雨，每次师父都会怕他受凉，叨叨半天，最后给他披上一件外衣。

　　院子的角落，还有一口大缸，有年夏天，他跟隔壁家的孩子一起去湖边捉了鱼，养在大缸里，结果被师父知道后，抓着他狠狠打了一顿。

　　师父气他跑去湖边玩，怕他出事，也只有那一次，师父被他气得动了棍子，但气归气，师父还是去外边买了鱼缸，将那条鱼养了起来。

　　后来，那条鱼好像被不知哪里跑进来的野猫给叼走了，当时他还抱着师父哭的死去活来的。

　　……过往点点滴滴浮现在他脑海中，陆英难得笑出声来，可笑着笑着他就哭了。

　　人生变化莫测，岁月世事无常。

　　如今他还在，院子还在，可那位老道士，却早已魂归天地，

　　院子不大，但等他到了后院，已经过了大半天。

　　他看着后院一隅，那里有个坟堆，孤零零的立在那儿。

　　恍然间，他好像看见记忆深处的老者，站在那里，朝着他一如既往的笑着，熟悉的声音穿过岁月长河，清晰落他耳中。

　　“回家啦，阿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