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众生》韫玉山晖

12、陵东

　　陵东地处东南，多林地沼泽，内有毒瘴，自古以来一直是罪臣的流放之地。

　　陵东境内，安阳县外的一条小道上，三道身影徐徐走来。

　　一人着黑衣，外貌俊朗清逸，一行一走间，距步方行。

　　一人十七八岁少年貌，却满头白发，眉眼深邃，倒像是久经多年的老者。

　　另有一位白衣女子，通身清冷，浑身上下无半点首饰，只戴着一根木簪。

　　正是姜毓、沈慎与陆英三人。

　　自那日将沈慎从战场带回之后，姜毓原本是要按照与陆英的承诺救治沈慎时。

　　而沈慎在得知药里的一味材料正是陆英给他的寒玉莲，而此药生长万丈雪山之上，千年未必能生出一株时，只是问道：“这药既可以救我，那能否救他？”

　　“老道士当初炼制的长生药，寒玉莲本是其中重要的一环，但他一直没有找到，所以只能用其他的代替，但这也导致长生药的药效不完整。”姜毓低头看着药碗，答道，

　　“你刚食用长生药时间不长，以寒玉莲搭配其他药材，可以补全你体内的长生药，此后便是真正的长生。而他服食的时间太久，长生药已与他融合在一起，此药于他而言已经无用。”

　　“若真要说有何作用，也就能使他在行貌上与常人无异。”

　　听到最后一句，沈慎没有丝毫犹豫的拒绝了，他想要将解药给陆英。

　　陆英却不愿意，也不知道那日他们二人到底谈了些什么，最终那碗药还是给陆英喝下了。

　　陆英喝了药之后直接昏迷过去，这一昏迷就是七天，等七天后他醒来，身上长满的绒毛脱落，露出了一张清秀的脸。

　　五百年前，他偷药时正好十七岁，如今依旧是少年模样，只是黑发如今根根皆白，一双眼睛不见少年清澈，反而多了几分沧桑，瞧着更像是某个历世多年的老头子。

　　沈慎实在难以将眼前的少年与自家老祖宗划上等号，啧啧称奇好一会儿。

　　而等陆英恢复之后，他们便踏上了前往陵东之行。

　　除了沈慎以外，陆英和姜毓又做了另一个交易。

　　姜毓帮他把陈溪平安送到京都，而他告诉姜毓当初他们寻到她的地方。

　　姜毓自苏醒之后，便丧失了以往的记忆，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过去。

　　老道士曾说，她被发现时，是在一座山里的石棺里，山体坍塌，才露出了石棺。

　　而姜毓对此全无记忆，从她苏醒，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老道士，一切一切她所知道的，都是老道士告知她的。

　　但是也有很多疑惑，是老道士没办法给她解答的。

　　姜毓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放在石棺里，又为什么被埋进深山，更想知道，她身上异于常人的能力是怎麽回事。

　　为什么她能感受到很多普通人感受不到的东西，为什么每个与她相遇相识的人，都会在与她分道扬镳之后，丧失关于她的记忆；

　　为什么，她明明没有服用长生药，却与陆英一般，不死不伤不灭；

　　为什么，世人不能将她铭记。

　　这些答案，没有人能告诉她，她只能自己去寻找。

　　连着数月的奔波，三人总算到了此行目的地。

　　此时已入夏，天气炎热，路上并无人烟，他们也不再遮掩，化作三道残影朝着远方而去。

　　若是此刻有人路过，只会恍然间看见三道残影一闪而过。

　　又行了不知多远，陆英停下脚步，四处看了看，一脸茫然。

　　“怎麽回事？”沈慎出口询问。

　　“我分明记得就是这里。”陆英周围看着平坦的旷野，打眼望去不见一座山，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

　　姜毓目光扫视一圈，一眼望去全是平地，微微蹩眉。

　　“找个人问问吧。”

　　沈慎道，正巧看见远处有一樵夫背着柴火路过，上前拦在人身前。

　　姜毓和陆英则在原地等候，没多久，沈慎递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给樵夫，就回来了。

　　只是他的面色有些奇怪。

　　不等他们开口询问，沈慎率先道：“听那樵夫说，这里原本是有一座山的，但是几百年前好像山体坍塌砸死了很多人，后来有神灵来此，一剑将这座山给平了。”

　　“神仙？”陆英罕见露出了几分惊愕，面色凝重，随即想到了什么，道，“不对，我分明记得当时山体坍塌的时候，所报的折子并没有出现伤亡啊。”

　　“毕竟已经过去几百年了，这里的人听到的都是靠祖辈口口相传，有些夸大也不是不可能。”

　　姜毓沉思道，转头望着沈慎，“那座山的位置就在此处吗？”

　　沈慎点头：“说是在此处，但具体的位置他也不清楚。”

　　姜毓静立不语，陷入沉思，蓦然察觉到一丝熟悉的感觉，她闭上眼睛，任由那股感觉牵着她走。

　　沈慎和陆英不知她要做什么，又不便打搅，只能压下心中的疑惑跟上去。

　　陆英感觉到有人戳自己，侧首见沈慎贴着自己小声道：“一剑平山脉，你也能行吗？”

　　陆英翻了个白眼：“老子只是不死，不是神仙。”

　　“噢~”沈慎有些失望，他还真想过自己这位祖宗是不是无所不能呢。

　　“是这里了。”姜毓睁开眼，停下脚步，沉心静气，原本空旷的平原，此刻落在她眼里却是千变万化。

　　恍然间，脚下山脉起，垂首已立足山巅，一眼望去可见远处城镇人烟，姜毓好似化作了这座山，它静静伫立，看附近的百姓上山砍柴、摘草药、打猎，日复一日。

　　直到某日，不知何故山体内部震动，山体坍塌，露出深埋在山腰的一座石棺。

　　周围无数人被这景象吸引，好奇前来查探，却也只敢在外围徘徊，有些胆子大的，想要撬开石棺瞧瞧里面有没有金银珠宝，却连个缝隙都打不开。

　　直到一群穿着银甲的人到来，将周围的百姓隔离在外，他们在山体周围巡查了数日，便抬了石棺远去。

　　石棺从她面前而过，姜毓的目光透过石棺，清晰瞧见里面躺着一名华服女子，云鬓罗绮，仙姿佚貌，鬓角斜插一根金簪，与她无异。

　　姜毓了然，这里大概就是她当初沉睡的地方。

　　她睁开了眼，面前还是平原，只是落在她眼底多了些七彩的光芒，一道道光芒杂乱交错，遮住了那一抹关键的信息。

　　“走吧。”

　　沈慎与陆英闻言，面面相觑：“这就回去？”

　　他们不是刚来，还什么都没做吗？

　　“这里的确是我当初沉睡的地方，只是现在山体已经被毁，于我已经无用。”

　　所以刚刚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沈慎和陆英继续茫然，但很快，他们就恢复如初，既然姜毓这般说了，他们也没必要在这继续待着，纷纷点头同意。

　　此时日色转黑，星月攀上夜空。

　　沈慎抬头看了看天色，想到刚才路过的安阳县道：“这里离安阳县近，我们先去找个地方住一晚上，再看之后如何安排。”

　　无人反对。

　　三人进了县城，找到县城唯一的客栈，要了三间房。

　　多日奔波，三人均有疲惫，便各自回屋休息。

　　更深夜静，星月皆隐于夜色后，入眼一片黑暗，伸手难见五指。

　　一道黑影从客栈跃出，灵巧的越过街道上的障碍，飞跨城门，径直向远方而去。

　　出了城门，一片平坦，他便放开了双腿，疾速远去，速度之快，说是风驰电掣也不为过。

　　蓦然，他的余光瞥见前方树下一道身影，心中惊讶，猛的一停，双脚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硬生生拉出了两道小沟。

　　离得近了，阴影里人的容貌映入眼帘，他笑着打招呼：“嗨，这么晚你也出来赏月吗？”

　　姜毓不言，淡漠看着他。

　　寂静的空气里弥漫着尴尬两个字。

　　陆英摸了摸鼻子，笑得无害：“嗨呀，不得不说这里风景确实好啊，就可惜今天夜色太黑，看不清楚。”

　　他朝着姜毓走近了几步，“走吧，没什么好看的，还是回去睡一觉来的舒服。”

　　“你想做什么？”姜毓静静看着陆英。

　　陆英面色笑容一僵，但很快就恢复原样：“看不出来吗？逃啊，毕竟能活着谁想死呢。”

　　“反正答应带你来这也做到了。”

　　“你若真想要逃，就不会把我引出来了，你不想要沈慎看见你死，对吗？”虽是疑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被人戳穿心中所想，陆英面上笑容渐渐消失，他望着眼前女子不变的容颜，微微叹气：“不管怎么说，都算我的晚辈，让他瞧着我去死还是挺窘迫的。”

　　陆英望着远方怅然若失，他突然问道：“他死的时候好吗？”

　　“五马分尸，死前还受了很多酷刑，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瞎了一只眼，还断了两条腿，十根手指全废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陆英张了张嘴，眼眶泛红，他嗫嚅道：“我没想害他，我只是……只是想活着。”

　　“我知道。”姜毓道，“可你也该知道，天子之令，期限内，他交不出药，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陆英不语，无论他现在说什么，已经造成的伤害都是无法扭转的，他犹豫片刻，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匕首不大，不过巴掌大小，但上面刻着精致的纹路，手柄处嵌着一枚绿色宝石。

　　“这是他曾经送我防身的。”

　　陆英指腹摩擦着匕首上的纹路，随即转动匕首，尖端朝着自己，将手柄朝人递过去。

　　“是我欠他的，我自该下地狱去向他请罪，你不是说你有办法可以彻底杀死我吗？”服了长生药，不死不伤不灭，他用过很多办法，却始终难得一死。

　　谁曾想，与如今的他而言，死亡也成了一种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