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音黄昏》限时偶遇

2、第二章

　　宁钰慈往后退了一步。
　　他缓缓地抬头，那双被长长刘海遮住的眼睛露出来，泛红的，撞进卫昶序的眼底。
　　卫昶序愣了一瞬，握着贝斯琴颈的手指下意识地更加用力。

　　不等他说什么，宁钰慈便开口，对他说：“我弹得不好。”
　　嗓音有些发哑，嘴上依旧说着要拒绝的话，手却伸出来将琴接过。

　　卫昶序放开琴柄。
　　他看着眼前人低头将琴背到身上，拨了一下琴弦。

　　“……抱歉。”卫昶序咽了咽喉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摊开手掌到宁钰慈面前，用很认真的表情说，“如果真的不想弹，可以现在还给我。”
　　宁钰慈没动。
　　“我不想让你不开心，”卫昶序又说，他的语气保持着冷静，目光却在触及对方的眼睛时马上又弹开，“真的。”

　　这话说得诚恳，讲话者像是生怕眼前的人起负面的情绪，将诚恳揉进几乎肢体的每一处。
　　可却听跟前的人开口，声音不重不轻地。
　　“我没有不开心。”

　　音乐怎么会让人难过呢？
　　音乐是让人开心的，是治愈的。

　　宁钰慈低头看着已经背在自己怀里的贝斯，他缓慢抬手，拨了下弦，贝斯低沉醇厚的声音便从音响里传来。
　　在他的余光中，卫昶序已经替他将音响同贝斯插上电，直起身，抬脚准备往边上撤一点。

　　没等卫昶序撤到合适观赏的位置，宁钰慈便低头不由分说地弹奏起来。
　　手指翻飞，在弦上如风般来回流畅地游走，所到之处每一个拨出的音符都毫不多余，方才电视里看见那人表演的炫技此刻被他几乎一个音符不差地复刻了出来。
　　每个音符衔接都处理得堪称完美，甚至加了一些临场的发挥，更显出个人特色。
　　节奏感十足得砸进卫昶序的耳朵里。
　　技术熟稔、气场强大。
　　除了一开始有两个音弹错，后面的曲段宁钰慈几乎弹得一气呵成。
　　他手里的琴像是武器，撕开了笼罩在他周围那副安静乖巧的伪装。

　　琴行室内暖色调的灯光洒在少年的肩，肩带将衣服压出褶皱，露出宁钰慈半边的锁骨。他低着头，略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脸，卫昶序看不清他的表情。
　　窗外黄昏已经落幕了，就在音符落下的最后一刻。
　　卫昶序定在那里，目光从贝斯再到弹贝斯的人，最后定定落在那人悬在半空微微发颤的手指上。
　　一曲终，余音绕梁。
　　他想起前不久才在手机上看过的那段贝斯solo视频，视频里少年昏暗单薄的剪影慢慢与眼前人重叠。
　　宁钰慈就是Mercifulness，那位在BAND上拥有五万粉丝的贝斯手，他知道的。
　　但亲眼所见还是很震撼。

　　卫昶序抬手鼓掌。
　　他不着痕迹地偷偷打量，对方脸上仍旧是那副不变的冷淡神情，耳尖却泛起红色。
　　卫昶序伸出一只手接过宁钰慈小心翼翼从身上摘下来的贝斯，另一只则轻轻抚了下宁钰慈的肩，企图抚平对方肩膀上显而易见的紧张。

　　“卫昶序，你什么时候会弹贝斯了？”慧姐的声音传来，随后女人红色的身影便出现在挂满贝斯的墙后，“你天才啊？”
　　循声而望，卫昶序抬脚过去，接过慧姐手里递给他的吉他包，将贝斯归还，随后解释道：“不是我。”
　　慧姐的目光这才落到站在他身后的宁钰慈身上。

　　“你弹的？”女人的眼睛笑着，望过来。
　　成为话题中心的人却低下头，只是简短地“嗯”了一声。宁钰慈顺势将自己放置于地下的书包重新背起，那刚弹过琴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却再次不动声色地捻上衣角。
　　“很厉害啊，”慧姐却并不吝啬夸奖，上前来大方地轻轻拍了下宁钰慈的肩膀，“如果有想买的琴可以在我店里看看，卫昶序是我这常客了，姐姐给你们打八五折。”

　　香水味随着距离的拉进，飘进两人的鼻间，是清新的花香。
　　宁钰慈闻言，这才抬起脑袋看了一眼身旁对着自己亲切笑着的慧姐，小声说了一句“谢谢”。

　　*

　　离开琴行，天色已经不早。
　　卫昶序背着吉他包，跟上先一步出门的宁钰慈。
　　只见前面的人摸出兜里的手机看一眼，又很快将手机揣回口袋里，手攥紧了书包带，急急地便迈开步子要走。

　　对方看起来心事重重，完全不见了弹琴时那副神采飞扬的样子。
　　卫昶序突然觉得，如果他这次不开口，或许以后会很难有机会了，
　　他于是将自己从方才就在斟酌的话坦白。
　　“宁钰慈，和我一起组乐队吧。”

　　话音掉在地上，将宁钰慈急匆匆的步伐绊住，他险些往前趔趄去。

　　卫昶序一眼识出他脚下窘迫，立即上前一步，伸手帮他稳住肩膀，又飞快地将手收回。
　　宁钰慈站住脚，回头，态度出乎意料得严肃：“不要。”

　　这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拒绝让卫昶序有些意外。
　　他顿了顿，抿了抿唇，却不愿死心似的再次道：“我很喜欢你演奏的风格。”

　　不说多余的话，少年一字一句全是斟酌后的真心，摆在表情上，揉进语气里。
　　卫昶序说着便下意识走到了宁钰慈面前，站定，挡住宁钰慈离开的路。
　　他们于是僵持在原地。

　　巷子里的路灯在这时候亮起，“啪”得一声，将浮在他们肩头残留的一点残阳照得无影无踪。
　　也让卫昶序那通红的耳尖暴露在视野中。
　　他绷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垂在身侧的拳头紧紧地握着。
　　站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却明显不想说话，低下头打算绕过他快速离开。

　　“路上小心。”
　　走出几步，身后却又传来少年的声音。
　　不过这一次没有请求。
　　宁钰慈念着方才看见的那几通未接来电，毫不停顿，继续闷头走，很快离开了小巷，身影消失在巷子口。

　　留下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卫昶序目送宁钰慈的背影离开，没有再去追。
　　等那道瘦削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他抬起脸，望向路灯，眯起眼。
　　随后叹一口气，垂下脑袋，踢了一脚脚边的碎石。
　　碎石滚出去数米，停住了。
　　卫昶序从口袋里摸出耳机，塞进耳朵里，再将另一头插进手机。
　　听着歌，他迈开步子，慢悠悠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

　　在南方，夏天结束秋天开始的几个星期似乎总是在下雨。
　　而黎城的雨更是来得毫无征兆、不讲道理。

　　回到家里时，卫昶序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得浑身湿透。
　　他将怀里抱着的吉他包轻轻搁置在墙边，换鞋走进客厅，不紧不慢地收拾身上的狼狈。
　　室内很安静，安静得他只能听见窗外的雨声，与自己动作时发出的细碎声响。

　　将身上的衣物全脱光，只剩一条裤衩，卫昶序光着膀子迈过地上湿漉漉的衣物，穿过因东西堆放而狭窄的客厅，走进卧室，拿了换洗的睡衣再出来。
　　屋内没有开灯，黑黢黢的，他却习惯了一般，熟练地躲过所有路上遇到的障碍物，又进了浴室。
　　随后，浴室内亮起暖橙色的灯光，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

　　大约半个多小时过去，卫昶序才从浴室出来。
　　他洗了个清爽的澡，将脏衣服丢去阳台的盆里，再回到客厅，在摆放着各种设备的办公桌前坐下。
　　摁亮台灯，打开手机，他又翻出那个叫BAND的音乐软件上，叫做“Mercifulness”的用户的视频。
　　视频里，一个看起来身形单薄的人将自己包裹严实，唯一露在外面的是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抱着一把黄昏色的贝斯。

　　视频用手机放着，卫昶序打开电脑处理微信的未读消息。
　　他给一个备注是“居宥律”的人打字回复。

　　x：你不用找，我这找到了。

　　那边几乎秒回。

　　律：真被你找到了？是谁啊，我认识吗？
　　x：我同学。
　　律：那我真是掉进高中生堆里了。
　　律：对了，许善宜说训练室她联系好了，那个老板她妈认识，能给我们打折。
　　x：好。

　　暖黄色的灯光将昏暗的桌面照出一丝温馨感，摆在音响旁边的相框里放着一张老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很漂亮，抱着一大束粉黄白相间的花，温柔地笑着，像是在默默注视眼前的少年。
　　居宥律是他在BAND上找的鼓手，许善宜则是隔壁艺体生班级，曾经高一时候拿过校园十佳歌手冠军的女生，来担任主唱兼副吉他手。
　　乐队现在只剩下一个贝斯手的空缺了。

　　事实上，宁钰慈并没有同意他的邀请。
　　因此面对居宥律接下去的追问，“什么时候可以四个人见一次面”“什么时候写歌”“什么时候练习”，卫昶序没有回复，只是把话题敷衍过去。
　　但宁钰慈是卫昶序唯一想要的人。
　　他会想办法，让宁钰慈愿意与他一起组乐队的。

　　*

　　蒋涵端着削完皮切成块儿的苹果推开房间门的时候，宁钰慈正在埋头写着一本数学课外的练习题。
　　她将盛了苹果的盘子在少年书桌旁放下，用非常柔和语气道：“乖，加油，学累了吃点苹果啊。”
　　说着，摸了下宁钰慈的脑袋，转身关门出去了。

　　听着门外母亲渐行渐远的脚步，宁钰慈的目光一点一点地从书上挪到那盘子里的苹果上。
　　嫩黄的果肉光溜溜地一块块躺在白净的瓷盘上，瓷盘边缘还画着一些简单的花纹图案。一条裂缝穿过那图案，因为时间久了，而显得有些泛黄。
　　不久之前，琴行里的一幕幕又飞过眼前。

　　他就这样看着那盘苹果许久，一直到果肉边缘开始翻上氧化的淡褐色，这才抬手，想去拿盘上的牙签吃一块果肉。
　　却忽然又传来房门把手拧动的声音。
　　那只欲伸向果盘的手如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收回摁到书页上，宁钰慈低头盯着写了一半的数学题，眼睛慢慢失焦。
　　他听见房门被打开，余光里蒋涵站在门口看了他一眼，又重新将门关上。
　　宁钰慈松一口气，却没了吃苹果的兴致。
　　于是将目光重新对焦，埋头继续写那未完成的题目。

　　一直到深夜。
　　书桌旁的电子闹钟显示时间已过十二点。
　　窗外大雨已经停了，夜色浓稠，树被沉重的雨水压弯了枝头，尽显颓态。
　　屋内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卫昶序打完工离开酒吧，背着自己的吉他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目的地。
　　他扫到一辆共享单车，边踩着脚踏板骑出去，边接起微信里备注为“阿坤”的人打来的电话。
　　放到耳边，他面无表情地听完对方的一通输出，随后沉声冷静道：“我十五分钟后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