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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敌人 ...

  •   桌下不断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仿佛谱写焦躁的鼓点。是踢桌脚发出的声音。噪音制造者本人——江潮在桌上支着胳膊托着脸,垮下的表情里写满露骨的烦躁,啧了几声把嘴巴里的吸管从左咬到右又咬回左。

      地点是举办宣城区围棋爱好者快棋交流赛的写字楼下的麦当劳,江潮和崔翊隔桌相对而坐。不是饭点,但餐厅里的人多到有点噪杂,背着背包的学生、摇着折扇的中老年、拎着矿泉水瓶的陪同家长,来来往往,乱哄哄地说着刚才的比赛。混杂的人声沉闷又刺耳,反复敲打着江潮的头,把她的思绪变成软体虫子一般乱七八糟的线条。

      她的头晕脑胀从终局数子的那一刻已经开始,头骨里一遍一遍回荡着一百八十四子的结果,周围的场景、人物和声响全部被扭曲,如同海水般向她袭来,不留情地穿过她,穿透她。回过神的时候,江潮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在这里。

      “你是猪吗?哼哼个没完。”崔翊从手机屏幕前抬起头,一脸嫌弃。

      “可乐喝多了,气多跑气呢。”

      “那你别喝了。”

      江潮不爽地把纸杯里剩下的半杯冰撞得叮当响,斜眼看着他,“跟你有关系吗,这么事儿。”

      “天地良心,咱俩一张桌,您就坐我对面,这真和我有关系,您倒是讲讲道理啊。”

      “今天没工夫讲道理。”江潮的嘴角微微扭曲,隐约露出一个不耐烦的冷笑,明显自嘲多于挑衅。

      讲道理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的结局吗?

      既然不能有什么用,输都输了,凭什么还要她忍着?

      到底为什么会输,江潮的心里感到困惑。刚才赢了她的那个人,布局凌乱无章,时常忽略面前的势力分布,导致自身发展不利;逃避对杀,在局部战斗中经常沦为被动;总是不在意全局似的,莫名出现无理手。非要说优点,大概是判断力很强,不管是对棋路还是对关键点。而且很会藏招。

      扮猪吃老虎,故意让人轻视吗?她是因为轻视对手所以输的吗?

      扪心自问,江潮确实看不起这场比赛里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但她不认为自己因此懈怠应战。太弱的人,更应该被尽快铲除。这才是她的想法。

      “喂,”江潮忽然抬起头,停顿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盯着崔翊,锐利的目光像吹毛断发的刀刃,直到崔翊露出了些不自在的神情,才重新开口,“我输的那盘棋,你看了吗,还记得吗?”

      “第一手天元,怎么忘得了。”

      “我到底是怎么输的?”

      “你都起手天元了,问我怎么输的?我哪儿有这读盘能力啊。”

      “少耍嘴皮子。”江潮不满道,眉头紧皱。

      崔翊无奈地耸了耸肩,“在普通人类眼里,执黑起手天元就是大亏,你想想要是你正常开局也不会有太多贴目负担。不过这又不是职业级别的比赛,按理说你应该是降维打击,至于你那盘对手……”他停下来,斟酌了一会儿才找出适合的形容,“很莫测很不讲理。说不定就是风格不对盘,不小心被克到了。”

      “你怎么不说八字相克得了,要是有这么一说还下什么棋啊,遇到棋风相克的对手直接投子认输退赛了事算了。”江潮灰心地叹了一口气,又对着饮料杯发火,“居然指望你,我太不经思考,太轻率了。”

      “那你就稳重地无视我吧,记得把刚吃的转账。”

      “对了。”江潮忽然想到一个可能,“赢我的那个人我记得叫高寒,职业棋手里有这么一号人吗?”

      “你是职业的还是我是,你问我这个?”

      “职业棋手几百来号人,碰不上的话谁知道谁是谁啊。”

      “那我根本不可能碰上啊!再说,哪有那么多职业的跑这儿虐菜,前几天乌鹭杯决赛才下完,现在都忙着复盘打谱吧。”

      “我没事干跑这儿来了,心术不正真是抱歉。”

      “我哪儿有这个意思!哎呀……”也许是看江潮的脸色越来越沉,崔翊把语气放得温和了些,以至于听起来像是安慰,“快棋赛嘛,九段棋手都常有翻车的,寻思寻思就行,别使劲往心里去。”

      “输都输不明白,怎么寻思。”

      江潮的声音透露出不甘,表情晦暗不明。她从小学棋,日日面对布满黑白两色棋子的棋盘,没办法接受模糊不清,非要弄个清楚明白。现在唯一的安慰是她这次参赛是用学校的名义,而且她的名字也不特殊。要是让其他人知道‘千里道场的江潮’或者‘江潮三段’在这里输给不知道段位的人,她可能真的会亲自让人一个个闭嘴。

      今天的事情没有被人知道最好。即使如此,指尖的刺痛依旧残留,如同被刺穿般的灼热让她想起造成这道痛觉的人是那个赵雪明的学妹。痛感瞬间窜进江潮的脑子,比发炎、感染和破伤风加起来都痛,痛到她觉得不如死了算了。她不自觉把嘴唇咬住,咬得越来越紧。不过,死前也要拉一个人垫在前面。

      赵雪明。

      较真地说起来,江潮和赵雪明其实不熟,和他有关的事情多是耳闻,没有什么深入的了解,更没有什么直接的交流和接触。然而在江潮眼中,赵雪明是她必须要打败的敌人。

      起初,这个念头是一种感觉,没有清晰的轮廓,朦胧得像一团烟雾。江潮把它吸进肺部的时候,是她九岁那年。

      也许是因为围棋较为冷门,参与人数不多,总之和现在许多大赛章程不同,燕京市的少儿围棋比赛只有十二岁的年龄限制,没有按性别分组。那年江潮第一次参赛。

      她输了,输在决赛,冠军是赵雪明。

      尽管输得不算毫无还手之力,也十分难看丑陋。在对赵雪明的一处局部进攻做出回应时,她为了保持局势的平衡,错误地选择了防守。赵雪明巧妙地利用了她的保守举措,掏空了她的角部,之后占尽先机,领着她全盘跑到最后。

      江潮到现在还能清楚记得那股把她淹没的羞耻和愤怒,以及好像心脏被人攥在手里肆意揉捏的不知名的混乱。

      两年后,全国少儿围棋锦标赛,江潮结束了U12女子组当天的赛程后,立刻转移到U16男子组对局室外的讲解厅旁观崔翊的对局。他的对手是小他一岁的赵雪明,盘面正好进入中盘。江潮没有错过太多,所以格外明白崔翊输得有多无力。

      对方的布局灵活紧凑,他无从下手。自己的每一次进攻被轻松化解,甚至被对方利用成为加强己身的机会。找不到突破口,一退再退,退到退无可退。

      比赛以赵雪明的压倒性优势而结束。

      崔翊,她的表哥,和她同一个围棋老师,接受差不多的训练。两年前,那场她自以为的全力战斗,和这一样软弱无力,毫无还手之力吗?

      往日的失败被送至江潮眼前,使她感到愈发难堪。那日的混乱再度袭来,沸水一般翻滚着汹涌着,这一次江潮明白了那阵混乱里是超载的痛苦、困惑和煎熬。

      江潮也曾思考,她会感到如此混乱的根本原因是胜负还是围棋本身。

      不同于大多数人,江潮对围棋的最初印象和了解来自于妈妈。她的妈妈崔微,比起棋协官员的身份,更广为人知的是十八岁三国擂台赛五连胜一战成名,在无性别年龄限制的赛事中战果累累,是首位国内双头衔持有女棋手,四度夺取天元头衔其中两次蝉联,四年连入名人决赛三度卫冕,拥有两个个人世界冠军奖杯。身为棋手,名重一时。

      江潮看过妈妈的棋谱和比赛,目睹过她轻快不拘的棋路,难以抵挡的灵活进攻,和精确的局势把握。她四岁开始学棋,理所当然地由妈妈领到棋盘前,她的第一副围棋也由妈妈给予。她第一次的落子的时刻,来得理所应当又别无选择,但是那时候她好像很高兴。

      然而,她和妈妈之间交流最常出现的是“昨天的死活手筋做完了吗?”、“复盘和打谱做了吗”,和对局时的“这局不用继续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低级失误?”、“计算得太随意了,你是什么态度?”、“太粗心了,这种低级失误没法容忍,是不能出现的。”、“你想什么呢?如果不能集中精神就不要浪费时间。”

      一遍又一遍明确的否定,没有一点余地。江潮总是不敢去看妈妈那张皱着眉的脸,她明白妈妈在不满她始终达不到要求。

      不止是她,半途加入的崔翊也是如此,这给了她些许安慰。

      直到江潮六岁那年,妈妈多了一个棋协官员的身份,同时出于人情往来,接受了一个朋友的邀约,偶尔去棋院当指导老师。江潮和随意没有跟过去,棋院离家和学校都太远,太浪费时间。他们转去了离家两站远的千里道场。

      所以,九岁的那次对局结束,江潮才知道赵雪明是妈妈的学生。赛后,她在对局室外看见那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得体深色西装套装的熟悉的高瘦身影,然而她等的人不是她。她的妈妈只看了她一眼,却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她。也可能是在妈妈眼中她和旁人无异,不值得特别在意。

      对局室里包括江潮在内只有两名棋手。几乎不需要思考,她立刻明白她在这里是为了谁。

      是为了赢的那个人。

      瞬间涌起的难过的感觉像是溺水,口鼻酸涩痛楚,无法自由呼吸。江潮只想挣扎求生,偏偏又期待着被救,始终没有移开凝视着妈妈的眼睛。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海水没顶。余下给她的是不甘心。

      两年后全国少儿围棋锦标赛U16男子组个人决赛后的颁奖,江潮又一次看见了妈妈,她愣了愣,忽然感到近乎窒息的恼怒,用力地看着她的妈妈,呕吐感从胸口深处涌了上来,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任何东西和声音溢出来。

      然后,重力消失了。没有束缚,没有枷锁,轻飘飘的,却丝毫不觉得轻松。

      那是被击溃的感觉。江潮知道。被人彻彻底底、不留情面地击溃,偏偏毫无还手之力。

      明白的一瞬间,江潮突然看清了妈妈的脸,眼中所见不再是从低处仰视的畸变画面,如同平视一般。她意外发现,自己的眼睛很像妈妈,但除此之外是截然不同的两张脸。

      为什么她以前没有发现自己和妈妈这么不像?

      为什么会这么不像?

      为什么妈妈对遗传如此吝啬,只愿给她一点点,还是一双无用的眼睛?

      那年的锦标赛结束后,江潮去道场的路上不再有人同行。崔翊说要专心学习,而且也没兴趣了不再下棋。换句话说,崔翊被赵雪明在棋盘上杀死过一次。

      凶手有二,其一是直接行凶的赵雪明,其二是为他提供武器和他站在一起的她的妈妈。

      江潮在九岁时的那个念头,终于有了具体的形状,被时间打磨后没有消退,反而愈发清晰尖锐,死死地钉进她的脑子里,反复感染后和被血肉包裹共生。

      赵雪明是敌人。

      妈妈也是敌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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