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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麻烦 ...

  •   离最终的目的地还剩最后一段路程,不远,十层楼高的距离,搭电梯不会超过半分钟。这段路被赵雪明称之为回家,海月不置可否。在她看来,在这里用“回”这个动词不够恰当,更不用提她并没有那个地方是家的认知。虽然这一年来海月住在那里的时间更多,她已经熟悉那个房子里每一个角落的布置,知晓家具用器的摆放,甚至有自己的房间和碗碟杯具,但那里不是她的家。这么说也许太过无情,不过好在海月的话不多,也没有人会特地关心这些事,从没有人问过她的感受,所以没有人知道她的想法。不过要是真被人问起,她也不会说出口,因为这是不该说的话,她非常清楚。

      “哎呀,可算回来了。”

      开门的时机不是太好,赵雪明的妈妈——海月的姨妈——穿着围裙恰巧路过玄关前,瞧见他们两个正进门,忙不迭亲热地招呼着,“离家这么些天,回来才坐一会儿一转眼就又跑出去了。还有,小月今天也累坏了吧?今天烧了好菜,等会儿都多吃点啊。”

      她在“还有”和“也”之后,但这是合情合理的,她不能要求更多。海月笑着点头应下。换室内拖鞋的时候,她在鞋架上看见了妈妈的鞋,没走进客厅听见了熟悉的说笑声。

      “说人人到。”大概是听见动静,坐在沙发上的她的妈妈海驰云转过头来。她和以往大多数时候没有什么不同,看起来十分年轻,不仅是她的外貌,她松弛轻松的状态看起来更是自我且年轻,似乎总能很轻易地遇到感兴趣的事情,但很难特别在乎某个人或某件事,说话常带笑音。总之,光是看见,很难想象她结过婚还有一个快上高中的女儿。

      “雪明电话里说你表现不错,你姨又加了几个菜,我们今儿都沾沾你们的光吃顿好的。”

      姨夫在厨房帮忙,客厅里除了她的妈妈,还有三个海月觉得有点脸熟但想不起名字的人,每一个人都满面笑容地看着他们,海月没有想加入他们的社交的打算却没有理由径直离开,只好隔着一段距离低头笑着,像是在外人面前不知所措的腼腆,乖巧内向的样子足以应付打招呼这一道关卡。她垂下的视线里只有妈妈捧在手里的一本文件夹,薄厚如砖,沉甸甸得向下垂。她知道那个文件夹,妈妈为它忙碌了好一段时间,终于要派上用场。

      “小月进步很大,今天有一盘棋下得很精彩。”

      “不错啊。雪明你呢,这几天比赛怎么样?”

      赵雪明的话被轻飘飘地掀过,关于海月的话题戛然而止。她的妈妈对围棋从来提不起兴趣也不了解,直白一点是完全不在乎,海月很明白,也知道妈妈只是向来如此,聊天时话题缺乏连续性,想起什么说什么,随性到不可思议。

      “哟,这回是什么比赛,又拿杯子了?这么巧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们准备点东西再上门。”一个叔叔露出十分礼貌的惊讶表情,美中不足的是有点夸张。

      “雪明的话,除了围棋,还能是什么比赛?”

      虽然是挑起话题的人,她的妈妈的语气却很平,显而易见对此没有兴致。不过,没有人会拒绝能用来消遣的谈资,即使赵雪明说自己在决赛落败也没能扼住对话的蔓延。

      “能进决赛也很了不起啊,参加比赛的也有不少人吧。”

      “就是,光是职业棋手都很难考,多有出息。”

      “咱老话说琴棋书画,围棋也算是门艺术吧,赵制这一家子是文艺一家啊。”

      “现在学这些的的人还是少,都时兴送孩子学外面传来的洋玩意儿了,拍历史专题和考古纪录的那谁,他儿子就学的网球,几年了钱和时间都花了不少,到现在正赛都没打进去过。”

      “当个爱好随便玩玩又不打紧,以后还算一技之长。说起来,我记得老程教授的孙女儿前阵也参加了马术比赛,成绩还不错。”

      “马术多少钱,几个人折腾得起?小圈子蹦跶的项目,比赛不还是人人都有奖。”

      在他们的自说自话中,最初的话题已逐渐隐没变得模糊不清。海月知道现在是她保持沉默的时刻,当一个不受注目的透明人安静地呼吸就足够。恰好她擅长这个,简单且轻松。难以言说的惬意感一直持续到晚饭时间。

      姨夫和姨妈殷勤地介绍了各道菜肴后,端给她一碗汤。不是从桌上的汤碗里舀出来,而是单独端出来的。据说是特意为她做,她也特别喜欢的冬瓜白贝汤。这次不是刻意做出来的样子,海月确实有些局促,因为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了这个喜好。而且,端上餐桌的汤每个人都可以喝,只要想要人人碗里都会有,她只是不例外。海月一口一口慢慢吃着,除了自己的咀嚼声外,什么也听不清楚,连妈妈的声音也朦胧起来,只知道她饶有兴趣地说了些什么,以及最后在告别的时候拒绝了姨妈的挽留,说带她回家。

      她们上一次在这里居住已经过了多久?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当门卫将她们认作外来的陌生人时,海月不得不意识到,或许已经过了比她认为的更长的一段时间,足够让这房子让她感到陌生而不够亲切。她无法确定室内的布置是否有所不同,但她有一种直觉,妈妈把文件夹放在和以前相同的位置。就像过去一样,她从客厅边缘经过时随意一瞥,客厅茶几上,贴在深蓝色壳上的便签纸在灯光下泛着白光,勉强能辨认出的只有最下面的拍摄计划四个字。

      海月难以察觉地稍作停顿,立刻若无其事地走进房间。翻找梳子的时候,一个埋在试卷和教辅下的相框忽然跳进她的眼睛里,凭空出现似的。她已经忘了它为什么会被放在这个角落,由她还是妈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摆放的。也可能都不是。

      那是一张普通的全家出游纪念照,她看过很多次,本以为次数多到已经可以不必再看,可现在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下动作,停在定格在照片里的时间前,静静地看着露出笑脸的三人,静得宛如在看与自己无关的东西。

      过了也许是五秒,也许是五分钟,最终海月还是将相框向下盖倒,放进抽屉的深处。她一边吹着头发,一边在心中思索着这一次什么时候开始整理行礼,应该带哪些东西。尽管姨妈家离家不远,但她也不是很愿意频繁往返,太麻烦了。

      ◇◇◇

      黑子落定,海月平静地注视着棋盘等待对手的下一步,右手指尖不经意地转动拈起的棋子,仿佛在思考,也像是出神。对手轻轻地为她按下棋钟,她的时间开始走动。像是为了回报对手的礼貌行为,海月不仅没有展开攻势,反而让出控制权,交给另一边不断来回拉扯积极试探的人。

      中考前校队内最后一次训练课的实战练习,海月面对的人是常念。这个初二的学妹和她的关系看起来还算不错,原因很简单也没什么逻辑,因为她们都是从淞沪来的。除此之外她们两个的共同点只有性别和围棋。仔细想想,围棋大约也不能列入其中。围棋之于海月是无聊时间的消遣,没有坚持的缘由也没有放弃的理由,漫无目的地持续到现在。没有乐趣,但也不算彻底无聊,像一块没有味道的白煮肉。

      而常念拿起棋子是因为她很听话。她的父母希望她能有一条捷径,进入更好的初中、更好的高中,最终进入更好的大学。她有必须要做的事,有明确的人生路径,清晰的生存目标,在海月看来说得上不错。

      或许,她们的共同点应该是没有热情,海月心想。从性格不太可以看出来,但常念的棋风很保守,没有要抓住时机的迫切,缺乏变化,一成不变,他人稍加思考便一目了然。刚入队适应的时候,海月想从她手里拿下一胜还有些麻烦,而现在——

      看出对方的布局趋势是朝左下角发展,海月明白她打算先安定那边的棋子,她轻轻一点棋子,落子之处正好是对方棋型的弱点,黑棋不声不响地渗白棋的空隙,切断白棋。

      ——面对常念,领跑盘面和赢下对局,对海月来说并不困难。

      不过,这只是一局棋的结果,没有任何意义。尽管围棋对弈被视为战争,但本质只是一种娱乐手段,不会有人死亡,不会有人受伤,而且棋盘两边的人不渴求胜利也不畏惧失败。

      “领先十六目半,月姐你进中盘后越来越稳了。”

      “还好,你的棋路我比较了解,我最近下法有些变化,你还没有适应而已。”

      “最近我输的越来越多了,要不我找个办法也改一改?”

      “有时间当然可以试试,有人指导更好。”

      常念忽然吸了一口气,露出了极力寻找词语的表情,看起来想对她说什么,可嘴巴刚张开又合上,始终没有发出声音。海月把棋罐的盖子合上时,才听见她出声。

      “月姐,你是打算直升的吧?”

      海月点点头。这不是一个难以出口的问题,常念想要说的是什么?她有些疑惑,但又没有追究的念头。既然本人可以轻易改口,应该也不用她这个别人去关心。

      “那,上了高中还会下棋吗?”

      “应该会吧。”

      常念看起来松了一口气,她大概是误会了她的意思,海月不得不补充道,“选课的时候会选,偶尔下一下吧。”

      “为什么?”常念脱口问道,稍微瞪大了眼睛。

      “选一个比较熟悉的项目,上课会轻松些。”也能轻松地消磨时间。海月耸了耸肩,隐去后半句话。

      “可是,”常念才张嘴就停住了,过了一会儿才组织好句子,“高中部的校队很有名的,实力也强,为什么不继续下?”

      “没什么吧。除非必要,很少人会一直持续一个兴趣很多年,总有停下的一天。而且高中校队实力强,竞争肯定不小,校内校外都有比赛,高中的升学压力比初中大,时间会更紧张更宝贵。”

      很有道理。海月已经快要被自己罗列出条理清晰的理由的合理性说服了,好像从一开始就是因为这些原因才决定不再下棋,而不是恰逢升学有了中断的念头。

      “但是月姐你棋下得很好啊,最近赢的越来越多了。”

      这可大错特错。海月轻轻皱眉。“要不要继续业余爱好和输赢没有关系吧,重要的还是个人的时间和想法。”

      “我的意思是你进步得特别快,找对路子后胜率一下窜了上去,大家都很惊讶,说不定这就是个开始,之后会越来越好呢。”

      海月低下头笑了笑,仿佛不习惯被直接夸奖的羞涩,足够逼真,没让常念发现她微不可察的叹气和微微皱起的眉头。

      “是因为原本很不怎么样,起点太低了,所以才显得现在很好。”

      一个应对不好战斗的人,不被人看好是理所应当的。海月心想。至于‘说不定’,那太缺少确定性了,风险过高,而且没必要为不重要的东西持续投入时间和心力。

      “总之,月姐你很适合下棋,而且你下棋的时候偶尔也有觉得开心吧?”

      海月茫然地望着她,被她那明明是疑问句但确信不已的语气弄得有些糊涂,无法理解地重复道,“适合?开心?”

      “是啊,你很聪明……”常念努力翻找着恰当的语句,又担心稍慢一些会忘记要说什么似的加快了语速,“看过几次的棋谱马上就能记住,在棋盘上摆出来一点都不会错。眼睛看得也很细……还有棋下得好,还越来越好……”

      海月想叹气了。按常念的道理,她更应该专注学习认真读书,毕竟她的成绩不错,一直名列前茅。

      “……还有就是,月姐你周末八进四那局下得特别开心吧?为让自己开心的事情付出一点时间,应该也还好?”

      开心。

      在别人眼中,那时候她看起来心情不错?

      不过是一局棋而已,她会有特别的心情?

      海月试图回忆那次对局的场景,可惜全都模糊不清,无论是对手的姓名、模样还是子数,都在一块朦胧的毛玻璃后。她真的下过那局棋吗?一种无从形容的奇妙感觉,无声地给出答案。她是的。所以还残留着那种想要看到什么的期待感,那种暴雨淋身的痛感,那种指尖发颤的酸麻和兴奋感,那种填满空洞的满足感。

      好麻烦,这最后一点残留,像是不小心碰到隐蔽的蜘蛛丝一样牵缠不清。海月叹了口气,认输似的无可奈何。

      那时她也许有过类似常念说的那样的心情。

      大概。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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