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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脊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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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扶川就有些后悔了。
纵然他对鸣玉怀有另样的想法,旧有的嫉妒与艳羡在流转的万年岁月中被侵蚀,露出了名为爱慕的鲜红里子,但他仍不愿让鸣玉知晓。
卑劣的木衰之人,情感龌龊见不得光,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更无法向鸣玉说。
扶川垂眼,假装去顺被冻伤了的叶子,便没注意到鸣玉的眼神。
鸣玉在犹豫。
他好像乐意,又仿佛抗拒,说不出来。
像是天生缺了某个重要部分,让他一阵犹疑。最终他抿了抿唇,没有答应。
或许是诡异的自尊心让他拒绝。
————
旧时寂川。
十八姨挪着木头四肢,眨眨眼睛,说:“大人,多亏您的恩泽,今年的花开得很好。不像去年,枯萎了一片。”
初代十八姨是个木头娃娃,她的意识生于天地之间,踏过春日将融的冰雪,又承了和煦温暖的微风,带着新生儿的天真无邪。
鸣玉捕捉到她的气息时,她正飘在寂川唯一的藤本月季的上方,懵懂地触碰着黑色的花骨朵。
鸣玉问十八姨为什么要流连于那样一棵藤本月季。
十八姨摇摇身子,说她也不知道,她只记得她是被吸引到这儿来的。
由于创世神神力有损,在点了几位神后,他便和神殿一起陷入了长久的睡眠之中。创世造物的大任,落在了鸣玉和古神的头上。
说得轻巧。
鸣玉拨弄着那棵黑色的藤本月季,故意泄露了些混沌力量给它。
得了混沌力量,月季的黑更为纯粹,抽枝拉条,短短几秒钟就绽出了一朵黑色的花。
鸣玉莞尔。这是数千年来,他看见的第一朵黑色的花。
创世的过程是枯燥乏味而漫长的。
但偶尔也有些乐子。
比如说现在。
鸣玉扯着藤本月季的藤条,微凉稍硬的手感。他又尝试着渡了些混沌力量,拨了拨月季,“能化形吗?”
月季懒懒地耷了下枝叶。
鸣玉轻笑着,起身拂袖离开,“罢了,你就这样也挺好。”
英明的黑龙大人显然没有发现小月季已有了灵智。
扶川醒来时,正好听见鸣玉临走前的那句话。
他恍惚地看着鸣玉的背影,透过他宽厚的背,黑长的发,他似乎看见了寂川的夏天,月季飘摇,绿树成荫,绵延万里的草一直生长到视线的尽头,遥远的,松软的。
那是在他无垠梦境中,经常出现的景象。
果然是万物有灵。
鸣玉得闲时,不用刻意去观察造物的生长状况,就躺在寂川的草地上晒太阳。
作为黑龙钦点的月季,扶川自然得好好服侍他,至于如何服侍,就全看心情了。
扶川看着悠闲的黑龙,花根直痒痒,于是三秒之后,他伸长了枝叶,在鸣玉周围开始服侍。
转到下午,鸣玉醒来,正欲起身,发根处便传来刺痛。
他转头看去,黑色的月季一路蜿蜒,他的头发已经被藤蔓编了个大概,始作俑者懒洋洋地躲在树荫底下,显然是编发工程量太大,耗尽了不多的灵力。
鸣玉无奈笑出了声,然后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把藤蔓和头发细致地分开了,最后还又输了些混沌力量,助扶川灵力丰满。
如此来回,十八姨都有些感到奇怪了。
那时她是个不足半人高的布娃娃,原先的身体淋了场雨,受了潮,已经不能用了。
十八姨歪着头,问扶川∶“你为什么要去绑大人的头发呢?”
扶川没有回答,他就是单纯的花根痒。
鸣玉心情倒是不错,他摸了摸十八姨的头,说∶“因为某只花精到现在都不能化形,心中悲愤,便迁怒于我。”
————
万里冰原狂风不止,雪花乱舞。
自黑龙陨落后,扶川查遍了他所能接触到的所有书籍,可都没有发现可以生剥传承的方法。
凤凰反叛,黑龙陨落,沉睡前渡给他的混沌力量和黑龙传承。
往事在脑中不断打转,时刻提醒着扶川,他承了黑龙的恩,得还,必须还。
扶川站在冰雪中,回身看向闭目养神的鸣玉。
世间宗门数以百计,他就不信这天底下当真没有生剥传承的功法。
————
小半月后,万里冰原的风雪缓了些,可视度也提高了不少。
扶川在午后决定启程。
他拍拍鸣玉的手背,笑得有些暧昧,“冰原寒风凛冽,以您现在的法力,怕是无法安然穿过。”
说着,他将手腕举在鸣玉的眼前。
鸣玉沉默看着他。
一刻钟后,扶川只身走出了洞穴。
“您以前可没这么好说话。”扶川说,手指按了按手腕。
伏在他腕上的小小的黑龙选择不吱声。
感受着小黑龙绕在腕子上的清凉,扶川的脑子中思绪乱飞。
其实鸣玉能自主离开万里冰原,但,这么听话的黑龙大人可不多见。
扶川噙着一抹笑,撑开屏障,朝着立方洲而去。
花生苦短,及时逗龙行乐。
————
立方洲原为修仙世家聚集之处,后经过迁宗之事,现在远远看去,竟是一点灵气也察觉不到。
扶川立在舟头,开了灵视,探着远方的立方洲。
一位白袍男子从舱中走出,面上全包着暗纹罩具,声音嘶哑道∶“大人,向外派出的鸦探表示,立方洲已经无一活物。”
扶川摩挲着手腕上的小黑龙,若有所思∶“你先回去歇息吧,船继续前行,到立方洲时,注意掩好气息。”
男子微愣,而后旋身回舱。
立方洲不太可能无一活物,除非——
“摸够了吗?”鸣玉突然传声道。
扶川这才抱歉地松开手,语气却没一点儿歉意,“是,摸够了。大人现在要化形吗?”
“不了。我还需要掩盖气息吗?”
“嗯,怎么不需要呢?以您的黑龙气息,甫一踏洲,就肯定会被凤凰包围吧。”
说着,扶川在腕上加固了结界。
“凤凰?”
“您,还真是一点都不记得啊。”扶川回身,进入船舱,“以后找个无人的地方,我再和您细细说来,不过不要太期待,您在那次斗争中,赢得并不光彩。”
鸣玉倒不在意他的过去,“是吗,那你又发挥了什么作用?”
扶川笑得意味不明,“作用啊,你会知道的。”
“你现在没长嘴吗?”
“哈哈哈,大人,您的嘴还真是和从前一样,一点都不饶人啊。”扶川说。
鸣玉沉默了,闭眼假寐,自知如此对话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扶川思忖着,张口欲言,又止住。
现在鸣玉还没有恢复过半,他的生剥传承的方法也没有找到,不是告诉他真相的时候。
此时头上月明星稀,清风阵阵。
毕竟这次,他是抱着必死的念头唤醒黑龙的。
不唤醒,也可以,只是十年之后,传承就要和他彻底地融为一体了。
只有黑龙苏醒,传承和他才会有疏离感。
只是,黑龙与天同寿,归还传承后,他还能活吗?
扶川自嘲地撇撇嘴角。
他是自私的,他当然希望能活下去。
最好,是和鸣玉一起。
————
船在黎明时分靠了岸,给过船夫钱,扶川踏上了立方洲,肩上立着一只乌鸦,腕上绕着一只黑龙。
“这里有瘴气。”鸣玉传声道。
扶川不动声色地给他再加固几层屏障,道∶“注意不要乱动。”
站于港口旁,朝立方洲北方的高山看去,黑雾缭绕,瘴气遍野,完全不见往常修仙世家之气。
“苏乌,鸦三回来了吗?”扶川问。
肩上的乌鸦语气忧虑∶“没有。它,和我的联系已经断了。”
看来是立方洲的邪瘴气作祟,怕是立方洲死尸聚集过久。
扶川起身动力,速如流星,一瞬便飞至山上,俯瞰着立方洲横尸街头的乱象。
难怪那船夫起先不情不愿的,加了许多钱才愿意渡河。
“不坐船不可以吗?白受了那么多灵力。”鸣玉传声道,他在袖子里待得发闷,倒也能用灵视看清外面景象,只是法力受限,不甚明晰。
扶川动灵的手一顿,也传声回应道∶“面子活还是要做的。”
凤族眼线众多,收入麾下的种族分布在世间各地,灵力泄露太多,难免会招惹是非。
若真缠上,他是没问题,关键是鸣玉,他力量未恢复完全,实在是不敢暴露。
最主要的是,时候未到。
即便扶川放出的灵力已经足够微弱,他还是不放心,又将传承功法封了几分,才从空中掐诀,稳落在地上。
“这里的灵力干涸了。”鸣玉说。
扶川俯身检查着尸身,果然,灵肉俱无,唯有一把枯骨,细细探查,也感受不到丝毫的灵力。
都说万物有灵,他们的灵气,怕是被攫取了。
扶川起身,手指摩着骨粉,腾空而起,冷眼看着立方洲的一切。
“接下来要去哪?”鸣玉问。
立方洲肯定是找不出其他线索了,灵力被攫取得十分干净,也不见凤族的身影。
扶川略微皱眉,但,鸦三与苏乌失去联系了。
思索再三,扶川问道∶“苏乌,能感受到鸦三吗。”
苏乌费力搜索着,又失望垂头∶“没有。”
鸣玉在船上化了形,身上被扶川降了层隐身屏,从外看去,什么都看不见,连灵力都被隐藏得很好。
“连云栈?”鸣玉看着敞开的地图。
扶川还在回忆手腕上冰凉的触感,闻声并指指向连云栈,“嗯,是个好地方。”
鸣玉抬眸看他∶“有多好?”
扶川不自觉勾唇笑道∶“肯定没有寂川好。”
“寂川?”
扶川好整以暇地理着袖口,仿佛那儿还伏着一只小黑龙∶“对。”
鸣玉的记忆空白,自然对寂川一无所知∶“那又是什么好地方?”
扶川失笑∶“您这什么语气。寂川是您的诞生地啊。”
鸣玉挑眉,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
横竖这艘船已经上了无数层屏障,扶川便抽了椅子,和鸣玉讲起故事来∶“创世神曾亲自点过几位神,以创世维和,您就是其中一位。”
“那你呢?”鸣玉对这段历史并无兴趣。
“我?我那时是您脚下一棵不起眼的月季。”扶川回答得十分虔诚。
鸣玉看着扶川浓黑的眼,黄金瞳中隐约有神性浮动,他开口否定了这一说法∶“是吗,如果是我脚下有那么一棵不知好歹的月季,我相信,它肯定不会默默无闻。”
“那就多谢大人的肯定了,在下受宠若惊。”扶川回望,感情却不达眼底。
————
在寂川的那段时间里,扶川过得并不自在。
他是藤本月季中最先觉醒灵智的,且主观意识贼强,所以每当黑龙大人回到寂川,月季齐齐明媚时,他都会嗤笑,不愿向黑龙大人行礼。
有天下午,鸣玉从午睡中醒来,轻车熟路地解开缠绕在头发上的花枝,找到树荫下的黑色月季,摆弄着它新生的叶子,颇有几分兴师问罪的味道∶“这么喜欢给我编辫子?”
扶川装死,不说话。
他和黑龙之间的力量悬殊还是过大,不宜太过于张扬。
至于编辫子这事儿,责任肯定不在他,都怪月季的劣根性,天生枝叶贱,就爱给黑龙大人编头发。
鸣玉笑着给黑色月季输入混沌力量,说∶“既然这样,不如早点化形,用手给我编辫子。”
扶川忍受着来自花体的不适,独自炼化了混沌力量。
至此,扶川心中的鸣玉,便有了一个模糊的画像,那就是爱恨难分。
扶川并未和人接触过,连活物都没见过几个,自然没有方法去应对鸣玉那一番似夸非夸似骂非骂的说辞。
不过后来,他还是化形,为鸣玉编了一地的发辫被子。
当然,编织头发月季被子的下场就是,扶川被黑龙大人恶趣味地揪掉了几片叶子,还制成了不腐不朽的标本,做成了一串不会响的风铃,挂在鸣玉的床前。
扶川敢怒不敢言,毕竟实力摆在那儿,他反抗也不会有好结局。
鸣玉拨着小月季的一枝独秀,笑道∶“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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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再看着鸣玉,他的情绪似乎稳定了许多。
或许是因为,他现在体内已没有了混沌力量,情绪自然不会失常吧。
“你要去连云栈做些什么?”鸣玉问道。
苏乌给他们斟了两杯茶,自知多余,又退出船舱。
扶川把玩着精美小巧的茶杯,说∶“做些调查罢了。”
“你对那里很熟?”
“大人,您陨落后的三万年里,虽说我也一直都在沉睡,但还是要比您醒得要早。”扶川说。
鸣玉看着扶川晦涩不明的表情,觉得这似乎不是什么好的话题,就岔开来说∶“我是因为什么而陨落的?”
闻言,扶川笑起来∶“您转移话题的本领还是一如既往的差啊。”
鸣玉皱眉。
这个问题也就这么被不清不淡地翻过了。
不过,在下船前,扶川还是告诉了鸣玉答案。
为什么会陨落呢。
“大概,是因为您相信了我吧。”
这答案模棱两可。
“我怎么可能会相信你。”
这是三万年后,苏醒的黑龙给那棵藤本月季的回答。
扶川的神色如常,却觉喉咙紧得很∶“是的,您不该信任我,无论之前,还是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