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格兰维亚王国纪事》李青苗

26、往事·艾薇儿（六）

　　艾薇儿隐隐约约感觉这话里蕴藏着她看不懂的漠视，但是想要描述出来却又抓不住头绪，只好保持沉默。

　　二人从前院来到后院，推开有些年头的木门，可以看见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穿着教会统一发放的小修士修女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空气中终于有了几分活人的言语和生气。

　　一看卢卡斯修女带了新人来，大家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低低的交谈声逐渐消失。众人渐渐都转头望来，万千目光各怀心思打量着这个跟在修女身后、穿着单薄白绸睡衣的女孩，宛如在看一只新生的雏鸟是怎样无措地闯入了危机四伏的猎区。

　　艾薇儿不卑不亢地扫视一圈，有几个明显年纪太小的孩子与她的目光相撞，讪讪地收回了眼睛，藏到其他大孩子身后。

　　他们应该不知道我杀过人，虽说是失误的。

　　艾薇儿这样想着，心中安定了一些。

　　卢卡斯并没有把她介绍给其他人的打算，而是径直带她去换了修女服后，将她送回了来时一早被安顿好的房间内。

　　角落的床上，受惊的安吉丽娜依然发着高热，昏迷不醒。

　　“这两天你就暂时留在房间里照顾好你的妹妹，一开始生着病进来这里的人，如果一周之内好不起来，日后的命运更加难说，”卢卡斯修女把几套换洗制服、圣经、油灯、草纸、墨水瓶、鹅毛笔等等日常用具统一叠放在桌上，接着嘱咐，“房间角落有木桶，屋外就有水井，不知道怎么使用就试着学，别把自己掉下去就行。药品在这里是最难得的，所以我们唯一能为这些病人提供的就只有清凉的井水和虔诚的祈祷。愿上帝保佑你们。不论她有没有好起来，等到病情有了结果的时候，你就去前院钟楼下的那一排屋子里找我或者其他带头巾的修女，我们来指导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艾薇儿伸手摸了摸安吉丽娜的额头，小心地用袖子帮她擦去额上的汗水：“是，我明白。她会好起来的。”

　　卢卡斯修女放好东西后，转头看了一眼坐在床边的女孩。她正毫不留恋地撕扯着自己穿进来的睡裙，将花边都丢开之后，留下了吸水性好的布料，将它们整齐叠好打算当作方便使用的布巾，最后成功得到了四块布巾和花边若干。

　　看了一会儿之后，卢卡斯的嘴唇翕动几下似乎想说什么，目光忽地飘向窗外，又慢慢闭紧了嘴巴，沉默着离开了房间。

　　布巾准备好后，艾薇儿挽了挽袖口，随便拿起一块布巾，拎起房间角落的木桶，推门朝屋外的水井走去。这个房间在她们来之前应该是没有人住的，但是木桶底部却有着厚厚的霉菌，散发出令人欲呕的辛呛味，必须要好好清洗之后才能使用。

　　水井是非常常见的辘轳式，将水桶悬挂在铁钩上，手动摇杆控制上下就能成功打水，操作难度并不高。艾薇儿在成功打上第一桶水之后，犹豫了一瞬就将雪白布巾浸入水里，打湿后用它把木桶里里外外快速洗刷了两遍，萦绕在鼻端的那股霉味儿总算随着满地水流洇湿在了深色的土壤中。她又打好一桶水拎回屋去，打湿了另一块布巾，拧干后将它覆上了安吉丽娜的额头。正在发烧中的女孩感到了久违的凉爽，微微撑开了一丝眼皮，一开口依然是难受的嘤咛：“嗯……是谁……”

　　“放心，安娜小姐，是我，”艾薇儿见她微微转醒，心中高兴，握住了女孩放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低声在她耳边宽慰，“别想太多了，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安心睡一觉吧。”

　　女孩眼角带泪，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但是精神实在不佳，只看了趴在床边的艾薇儿一眼，复又陷入深深的沉眠。

　　在安吉丽娜睡觉期间，艾薇儿连续打了三四桶水，把她们住的房间之内自己触碰得到的地方擦了个干干净净，这让中途到饭点来给她们送饭的蕾恩修女大吃一惊。

　　“你就是新来的艾薇儿？”她把两份用纸包好的粗粮面包片放在桌上，睁大了浅蓝色的眼睛四下察看，“你好，我是蕾恩。她们叫我送饭过来……这、这屋子都是你收拾干净的？”

　　“是的，蕾恩修女，”艾薇儿不动声色地坐在床边，给安吉丽娜的额头上换了一块布巾，从容找补，“我是男爵的私生女，但并没有被公开承认过，男爵夫人虽然允许我成为小姐的玩伴，可我在家里的地位和普通侍女一样，所以很多活我都会干的。”

　　“那真是再好不过，”蕾恩修女的性格明显比沉闷的卢卡斯修女要随和可亲，她摘下自己的头巾，露出一头略显凌乱的棕色长发，“那你和你的妹妹在这里平安生活下去的可能性又大了不少，真是替你们高兴……”

　　艾薇儿看她举止如此随意，趁机多向这位修女打听了些这里的基本情况。

　　蕾恩修女用头巾擦了擦自己额上闷出来的汗水，顺手捋了捋头发：“……这边白天的情形我不了解，总之，到了晚上，你和你的妹妹记得把门窗关好，不要出去。外面如果有什么声音也别好奇，尽早睡觉就好了。”

　　艾薇儿伸手在桶里淘洗换下来的布巾，一听这话，不由得抬眼看她：“这里的晚上，是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吗？”

　　蕾恩修女倚在桌子旁，把头巾揣到怀里，抱住双手回望女孩：“看来卢卡斯她们还是老样子啊，上面不过问，就一直保持沉默，听天由命。”

　　艾薇儿手中淘洗布巾的动作变轻了几分，看着她眨眨眼。

　　“好吧，亲爱的……如你所见，我经常走几步就冒虚汗累得不行，”蕾恩修女拖过桌旁的木制椅子，坐到床尾附近，与艾薇儿相对，“如果你能帮我洗洗我的头巾，我想我们可以好好聊上一会儿。”

　　艾薇儿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伸手接过对方递来的头巾，轻轻一笑：“乐意之至，蕾恩修女。”

　　“上帝保佑你，聪慧的孩子，”蕾恩修女笑起来眼角带着几缕细纹，但皮肤状态却显示她的岁数不会太大，“年纪这么小就被送来‘失乐园’，我猜是你的家里出了事情？”

　　“嗯，有关我的父母，”艾薇儿点头，但不欲与她多解释，“您刚刚说这里的晚上要尽早睡觉？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别急，我得先知道，卢卡斯她们告诉了你多少。你们进来的时候，卢卡斯怎么介绍这里的？公共教育院？”

　　“是的，她说我们可以在教会的庇护下在这儿长到十八岁。”

　　蕾恩点点头：“是的，但这是最理想的状态了。据说你和你妹妹是被打晕后送进来的？那你一定没见过这个公共教育院的全貌。”

　　“这个公共教育院建在伊尔斯丘陵的顶端，四周都有尖刺栅栏和高墙，一共有六个部分。院长和牧师大人在同一个单独院落，修女们有自己的集体宿舍，之后就是被送到这里的孤儿，来这儿的男孩子是实习修士、女孩子就是实习修女，现在人也不是很多，总共加起来不到三十个，分别用两个小院落就能把你们都装下。随后就是小教堂和它连在一起的塔楼。你们刚刚入住这里，登记的流程就是在教堂的忏悔室里完成的吧。”

　　艾薇儿点点头表示认同。

　　“而这些都是外人看来，公共教育院的构成，”蕾恩修女低下头，看女孩淘洗头巾的动作丝毫未停，略感意外地挑眉观察她的脸色，“我接下来要告诉你，它被称为‘失乐园’的原因，并不仅仅是收留孤儿那么简单。”

　　“我们院的牧师也负责山下的一整片城市教区，那里的卫生条件不太好、人员混杂，三四名天生精神不太好的人在城里先后被人发现偷盗、杀人、淫邪等行为，教会为了执行教养、帮助的服务职能，在与市政协商后把他们送来了这里。”

　　艾薇儿意识到了什么：“所以，天黑之后尽早睡觉，是因为他们会出来活动吗？”

　　“对，白天的时候他们都被关在教会塔楼上，但是为了他们的‘身心健康’，一定的户外活动时间必须是被保障的，”蕾恩修女抬手捋了捋自己的长发，“晚饭一个小时之后，那时会由我们教育院的牧师大人亲自出面带几个年岁较大的实习修士看着他们出来活动，大概会持续三小时左右。这样的活动已经持续了七八年了。”

　　艾薇儿知道她后面还有话，所以接了一句：“表面上看……还算合理？”

　　“是啊，从规定上看没有什么问题，但是那时候天都黑了，规定中还说为了不给大家带来困扰，他们的‘户外活动时间’不会带照明用具。那么，谁能保证在院中活动的都是‘户外活动’的人呢？”蕾恩修女意味深长地朝女孩眨眨眼睛，“院里不仅有牧师大人一个，还经常会有他从外面带回来的助手，这些助手经常轮换，即使你吃了亏，也很难找到罪魁祸首，所以要千万小心。”

　　“非常感谢您，”艾薇儿知道蕾恩修女告诉她的这些信息能帮忙保命，道谢得很真诚，“我和妹妹如果真能成功在这儿活下来，一定是得益于您的劝告。”

　　头巾在清凉的井水中淘洗干净，重新被送回了蕾恩修女手上。

　　“另外，再提醒你一点，”蕾恩修女很随性地将半干的头巾戴回头上，打算起身离开，“被教会派到这里服务的神职人员必须服务满一定年限才能再回到山下的教区，所以一般都是犯了事情受罚才来到这里的，没事不要在她们面前晃，小心被怨气波及。”

　　“好，我记住了。”

　　艾薇儿随着她一同站起来，顺手扶了扶床铺，她蹲在地上洗了太久衣服，腿有些麻。

　　……那么，眼前的这个把一切污秽都风轻云淡、和盘讲出的女人，她又是因为什么才来到这里的呢？

　　“没事就少出房间，多照顾你妹妹，”蕾恩歪头看了看躺在床上呼吸困难面色绯红的女孩，轻轻摇了摇头，“这里的医疗条件很不好，也没什么药，上帝保佑她能撑过来。每次有新人进来总会有这样的事情，有不少孩子受不了家里突遭变故，自己又丢了贵族身份，在这儿失魂落魄地照顾不好自己，没过多久就一场大病逐渐虚弱死掉了。卢卡斯她们对你们冷漠，大概也是不想白费情感吧。好好吃饭，努力活着，希望你能记住，这些话比我前面说过的那些都重要。”

　　“是，我知道，”艾薇儿帮深眠中的安吉丽娜轻轻拨了拨额角的碎发，“我必须得撑住，她现在只有我了。”

　　“我送过来的这个面包很干，打点井水一起吃能好些，”蕾恩修女想了想，又建议道，“或者你可以攒一份晚上吃，晚上就有酸梅果酱了，抹在面包里也能有点味道。”

　　艾薇儿听出了她话里的奇怪之处：“晚上有果酱没有面包？”

　　蕾恩一扬眉，愣了一瞬，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你以为这两份是给你们两个人的午饭？不是的，这是你的午饭和晚饭，生病的人在这里默认不供给饭食，因为他们一旦病死，粮食就算浪费掉了。他们在每天中午有单独的一份热汤，今天你们来得不巧，热汤被分干净了，所以你妹妹今天没有饭。酸梅果酱算是晚饭后的甜点，到了饭点才会允许大家开甜点橱柜，到时候还是我负责给你送过来。明天大概就不是我送饭了，按照规定，我们这些修女每天轮流给你们送饭，一致确认你们两个没有什么传染病，才能不干涉你们的行为，让你们自由活动。等你过了这一周，你就能出来和我们一起去教堂的餐室吃饭了，但是你妹妹必须在身体好起来之后才能来。”

　　“……”

　　艾薇儿有些无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里的物资，看起来确实非常紧缺。

　　“对了，请问这里……是哪个家族的封地？”那队人马究竟把她们送来了哪儿？

　　“这里是格兰维亚南部的伊尔斯地区，属于罗森塔尔家族的领地。这个家族掌握着沿海的三个城市，巴弗尔、科尔特斯，还有我们所在丘陵下面的兰德斯卡。”

　　艾薇儿点点头，对自己现在所在之处有了些最基本的认知。

　　她供职的男爵大人一家是奥波莱尔家族的旁支，之前在庄园里，她听说过这个家族的家主在巴弗尔的市政身居要职，现下整个家族倒台，那些送她们来这里的人倒是公平，不仅让她们远离了家族势力所在地，还相当于“保护”她们尽量不受家族政敌的迫害。

　　正因为如此，她不禁越发奇怪：到底是谁让奥波莱尔家族倒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