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格兰维亚王国纪事》李青苗

24、往事·艾薇儿（四）

　　窗帘紧闭，一室昏暗。

　　安吉丽娜穿着白色的蕾丝睡裙，在四柱床上鸭绒被里默默蜷成一团，一抽一噎。

　　艾薇儿把餐盘放到圆桌上，慢慢走近床铺，小声问：“小姐……您还好吗？”

　　下一秒，安吉丽娜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栗色卷发爬起来，眼圈红红地抬眼看她，蓝色的眸子水光涟涟，涩声道：“我一点儿也不好……不，简直是糟透了。”

　　艾薇儿想了想，先给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您先擦擦眼泪，喝点水歇歇嗓子。”

　　看着面前的女孩接过水杯灌了几大口，艾薇儿有些无奈地出声宽慰：“其实，不只是艾格尼丝小姐会出嫁，您到了成年之后，也要经历这样的事情啊……习惯就好啦。”

　　“不，你不懂，”安吉丽娜吸了吸鼻子，摇摇头，把空杯子随手放到床边小桌上，“让我伤心的根本不是我姐姐要长久地与我分开，而是她曾经说过‘永远要陪在我身边’的话却光明正大地食言！你也许会笑话我幼稚到连这种话都信，但是如果做不到，那当初就不要那么轻易地说出来啊！那么信誓旦旦地说出来，我是会当真的啊……”

　　艾薇儿眉毛一扬，有些意外：原来是这样。

　　那边女孩还抱着自己的膝盖在碎碎念：“不止是姐姐，其他大人也是这样。因为我小，就觉得在我面前说的话都可以用一句玩笑盖过去，还怨我不懂事长不大……爸爸、妈妈、劳拉……都这样。”

　　艾薇儿没经历过这种情况，只好沉默。

　　“但是你不一样！”安吉丽娜突然转头看她，眼睛一亮，“你和他们选给我的侍从都不一样，你是我自己选中的，你就从来都没有食言过！你是会一直陪着我的，对不对？”

　　艾薇儿没有贸然应声，但是她想了想贝蒂姨妈和自己的身份、工作，又觉得确实没有离开这里的理由，所以轻轻点了点头：“我的未来可能会留在您身边，就像劳拉夫人陪着您母亲那样吧。”

　　女孩突然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到时候我也赐给你‘奥波莱尔’的姓氏，你就可以一直留在我这里了，也不用交税。那样就算其他人都离开了我也不怕，因为我知道你会一直在，艾薇儿……谢谢你愿意陪着我。”

　　女孩拉住艾薇儿的手把她拽到床上坐着，随后躺倒在艾薇儿的膝盖上微笑着看她：“你日后守夜别睡在外间门口的地上，那里没有地毯冬天冷得很，离壁炉也远。拿着你的天鹅绒垫子到内间的地毯上陪我睡吧，房间角落里有我上个季度换掉的睡衣，扔了太过可惜，都一起给你。不必担心会被劳拉夫人发现，她在我10岁之后就不再每晚进屋查看我的睡眠情况了。”

　　“是，谢谢小姐。”

　　咕噜，饿了一天的安吉丽娜肚子响了一声。

　　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那时她们谁也未曾想过，命运的捉弄与恶意，并不会为任何约定而动容。它只会忠实地、精密地、朴素地，在一件件看似巧合的事件中，一步一步推向那些既定的节点。

　　……

　　两年后。

　　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威廉三世对王国政体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革。

　　这原本影响不到远在格兰维亚南部的奥波莱尔男爵一家，而且男爵本人个性并不十分精明强悍，只是一味醉心于打猎。可这种宛如“世外桃源”一般收收税、打打猎的惬意生活被几家贵族的内斗给轻易打破了。具体细节艾薇儿身为仆从并不能知道得多么细致，就连成了管家的贝蒂姨妈也对她讳莫如深。艾薇儿从各方搜集的三言两语来进行推测，大致是主家那边对之前男爵一家作为“旁支”却随意杀死他们派来的管家非常不满，在和其他贵族争夺利益时又被抓住了一点“把柄”，于是心怀恶意地把这个“把柄”安在了男爵的头上，过两天上面就会有“处理结果”下来，大概率封地会有所减小。

　　“封地减少也没什么大事儿，”男爵对此倒是看得开，在晚餐桌上慢悠悠地喝着自酿酒，“只要我依然能打猎，管他呢，又不是不够吃饭。”

　　“没那么简单。当初杀掉那边来的管家时，都有谁在大厅？为什么这件事情会传到主家去，这才是我们该担心的。”男爵夫人叹了一口气，放下叉子。

　　她显然想得更加复杂，以至于没什么胃口，今晚面前餐盘里的食物都没怎么翻动。

　　艾薇儿侍立在安吉丽娜身侧，负责帮她添果汁。听到男爵夫人的叹息后，艾薇儿抬头和房间对面的贝蒂姨妈不着声色地对视一眼，目光沉重。

　　她们也听懂了男爵夫人的意思，恐怕家里现在依然有着主家的眼线。

　　“那就查！”男爵喝光了杯中酒，把酒杯当啷一声掷回桌面，“好好过日子不好吗？！为了钱，都是为了钱！”

　　安吉丽娜吓得一抖，在餐桌下默默找到艾薇儿的手握住。

　　“别这样，亲爱的查尔斯，我们的安娜都被你吓到了。”男爵夫人温和而略带警示意味地朝他一眨眼，示意餐厅内人多眼杂，别乱说话。

　　一顿晚餐不欢而散。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那天半夜就出现了变故。

　　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火于午夜时分席卷了整座庄园，男爵夫妇葬身火海，劳拉夫人不知所踪，贝蒂姨妈和以维克多为首的几个成年仆从将安吉丽娜小姐从房间里救出来后，又重新进入火场去抢救其他财产。艾薇儿也想进去帮忙，但被贝蒂姨妈命令留在外面保护安吉丽娜，现在这位小姐已经成了这支贵族血脉的末裔，如果不重点保护的话，这一片土地一旦流落为无主荒地，下一个接管这里的家族脾气如何，就不是他们能够预料的事情了。

　　安吉丽娜披着维克多的外衣，在艾薇儿和几个女仆的陪同下站在庄园外不远处，看着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就这样付之一炬，泪水如涌泉。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艾薇儿……”安吉丽娜颤抖着躲进身边侍女的怀里，寻求确认一样抬头，“爸爸妈妈怎么会都……我、我是不是在做梦啊？我现在只是没有醒而已，等我醒了就都好起来了？对，等我醒了就都好起来了……”

　　“安吉丽娜小姐……”艾薇儿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让其他女仆环绕在自己和小姐身边，为她挡风，将她护在怀里轻轻拍抚安慰，“不论如何，现在您的安危是最重要的。对了……劳拉夫人呢？找到她了吗？”

　　后一句她是对着周围其他侍女问的。

　　“还没有呢，艾薇儿。贝蒂夫人和维克多大人都没有见过她。”站在外围挡风的一个侍女小声回应。

　　艾薇儿点点头，望着不远处烈火熊熊的庄园，不再说话。

　　“等等……你们、你们感觉到了吗？”有跑得匆忙没来得及穿鞋出来、只能赤足踩在地上的侍女开口，“地面、地面在震动……”

　　“什么？”几个女孩面面相觑。

　　艾薇儿皱眉感受了一下地面，确实感到了由远及近的震动感：“有人来了……先躲起来，快！快！”这种震动感应该是有一群人骑马赶来造成的情况，在不确定对方身份的前提下，躲起来还是安全一点的做法。

　　然而这些侍女并不能做到都像她一样冷静思考。在看到她扶着小姐走到一段灌木丛背面之后，这些女孩子也自然而然地围过来想要藏在这里，但这片灌木丛显然躲不下这么多人。

　　“不要这么集中……大家分散开躲！”艾薇儿有些无语。

　　可惜的是，对方并没有她们这样犹豫不决。临近之后，看到庄园一旁的树丛里有几个女孩子，为首的几名戴着铁面罩的骑士立刻弯弓搭箭，只等号令。

　　位于铁面罩骑士身后、骑着黑马的一个黑发蓝眼的贵族少年借着火光看清了她们身上并不名贵却统一的打扮和象征着仆人身份的麻绳腰带，微微一勾嘴角，从容下令：“杀了。来几个人跟我去那边搜查。”

　　几声弦响，没来得及躲起来的侍女应声倒地，死不瞑目。

　　其中一个正好倒在艾薇儿和安吉丽娜面前，胸口被洞穿，鲜血很快浸湿了两人脚下的土地。

　　“呜呜呜……”安吉丽娜颤抖得更加厉害，闭上眼睛紧紧缩进艾薇儿怀里。

　　艾薇儿咬紧牙关，捂住怀中女孩的嘴巴，把她护在怀里，身体也开始逐渐发抖。

　　这时，她听到了更加可怕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艾薇儿闭上了眼睛。

　　过了几秒，脚步声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接着是尸体被踢开的声音。

　　“晚上……不，早上好，我亲爱的两位小姐。”

　　两位……？

　　艾薇儿突然想起了自己身上穿的是安吉丽娜不要的过季睡裙。

　　这个人应该是根据衣着把自己也当成了贵族，看来他对于男爵一家的家庭构成并不熟悉。

　　“奇怪，听说前几年男爵的大女儿已经出嫁，家里应该只剩下了一位千金，为什么这里却有两位贵族小姐呢？”少年蹲下身，脱下手套，随手在地上蘸了点侍女的血，抬手恐吓一般朝她们伸来，带着点去抓艾薇儿怀里安吉丽娜的意思，“按照年龄来推测……应该是这位小姐？”

　　“是……是的，但是请您自重，骑士大人。”艾薇儿抬手，将少年伸向怀中女孩的手臂架住。

　　当然，她的力气并不足以与他抗衡，却已经足够引起少年的注意。

　　少年转手将鲜血抹在了艾薇儿的嘴唇上，漫不经心地问：“那么，你是谁？”

　　“我……”艾薇儿的眼睛朝不远处熊熊燃烧的庄园看去，这个少年的属下并没有灭火，而是静悄悄地将庄园围了起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又是谁？”

　　“我看你还没有认清当下的处境啊，小姐，”少年闻言被激怒了，近乎强硬地攥住艾薇儿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抓起来，“你还在期待着那些抢救财产的仆人能从那座庄园里出来救你们？我们来的任务就是‘确保男爵夫妇葬身火海’。其余的人如果阻碍行动，一律杀死。”

　　艾薇儿在他的掌控中吃痛地放开了安吉丽娜，安吉丽娜下意识地伸手喊道：“姐姐！”

　　“哈哈，‘姐姐’？”少年盯着手里的艾薇儿，借着冲天火光满怀恶意地打量她，“你长得确实漂亮，但是和这个男爵家的小女儿也不像啊，你的发色不对……甚至说来，你和我是一样的黑发蓝眼，真是够巧的。”

　　“因为……因为我和安吉丽娜不是一个母亲所出……”电光石火间，艾薇儿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个暂且保命的说辞，“我算是男爵的私生女……我的母亲只是个庄园里的女仆。”

　　奥波莱尔男爵私生子女不少，有得到他承认的，也有没得到他承认的，这在庄园内外都并不算是个秘密。

　　“原来如此，一个漂亮但低贱得不到承认的私生女，”少年对她失去了兴趣，又因为不能随意杀害有贵族血统的人，只能像丢垃圾一样把她丢回地上，“没有一点联姻的价值。”

　　安吉丽娜扑上来抱住艾薇儿，再次抽泣。

　　少年的身后，一个身背弓箭的铁面罩骑士瓮声瓮气地回来复命：“大人，庄园里检查遍了，没有活人。”

　　“做得好，带上这两位‘小姐’，”少年与跪坐在地上护着安吉丽娜的艾薇儿对视，满眼轻蔑，“按照命令，送她们去‘失乐园’。”

　　几个骑士走上前来，在安吉丽娜的尖叫声中强硬地将她们两个分开，随后分别用布堵嘴装进麻袋，将她们摔上一路牵过来的囚车，重新整顿好队伍，离开化为焦土的庄园，驶向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