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四涟孟》擢野

2、和风吹絮拂心处

　　正值秋日，校场边的树正簌簌落叶，乘着风，不知是在飘零还是起舞，树边萧瑟蹁跹，树下岁月静好。
　　沈阑梦远远望见易笙，此时易笙卸去了战甲，卸去了威严，只留下独属于少女的清秀窈窕——易笙捧着一卷书，着一袭青衣，眉眼入画，光阴含笑，风也温柔。
　　沈阑梦不愿扰了这份美好，轻手轻脚走去，静静立于易笙身边，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放缓了呼吸声，只望着，不语。
　　片刻，易笙毫无波澜的声音传来：“有事？”
　　“无事。”
　　“喜欢站着？”
　　“喜欢站着看你。”声音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温柔。
　　“若实在无事可做就去晒太阳，别在这里消磨时间。”
　　“这怎么叫消磨时间，和漂亮姐姐呆在一起就如沐春风了还晒什么太阳？要不漂亮姐姐同我一起？”
　　“我已经在晒了。”
　　“坐在树荫下……晒太阳？”
　　“有的阳光，看到了便是触到了。”易笙将目光从书上移开，抬眼望向沈阑梦，用那一贯平静如水的声音说，“姑娘，你挡到我晒太阳了。”
　　“阳光遍地都是，怎么漂亮姐姐偏生相中我这块地的太阳？”
　　“谁让你偏偏站在我面前？”易笙未等沈阑梦开口便起身道，“左右无事，我陪你去军营转转吧。毕竟你还要在此留一段时间。”
　　“漂亮姐姐这是打算捡起我这团蓬草了？易将军导游，万分荣幸。”
　　暮色未至，初秋的风还不算萧瑟，轻轻拂过人面，拂过衣袂，带着恬静掠过军营，易沈二人结伴，各着一身碧裙，徜徉在整个军营，徜徉在整个秋天。军营中人各司其职，喊口号的声音不绝于耳 ，偶尔有几个向易笙汇报工作的头目易笙也并未做过多点评，落日余晖落在每一个人肩头，镀上一层沉默而和煦的光。
　　易笙低低的声音遁入风中送入沈阑梦耳中，就像一场秋意朦胧的梦，沈阑梦如是想道。
　　很久以前，莫约是一二年，抑或许是三四年前，《山海经遗传》问世，彼时她已是家喻户晓的神童了，随父亲四方游历，不过随笔记录自己所见所感，却被“神童”“才女”诸如此类的字眼压的“但求苟活”。父亲护着她度过总角，留下寥寥几句遗言便与世长辞，然后由提心吊胆地活变成提心吊胆踽踽独行地活。
　　父亲让她来到蒙国，到护国大将军府中寻找亲信，把父亲自幼时便不断修改观赏的画交由他，所谓“他”必然是这位大将军了。只是这位大将军戎马一生，战死沙场也算死得其所。听闻将军其人，一生战功显赫风光无限，年少时在云国待过一段时间，中年开始宣扬女权主义，力图建立凰将女官制度，卓有成效，而正式建立是在易笙手中完成的。父亲时常向她讲一些年少逸事，每当提到一位志同道合的旧友便以“那人”相称，思及此，沈阑梦好像能明白父亲身上春风一样的温柔是因何而出的了。
　　……
　　如此看来，易老将军未能再睹故人之物，只好交给易笙，也许因为对方是易笙，所以上天多留了一分幸运给她，辗转千里，竟将易笙带到了她面前。
　　沈阑梦对于虚情假意接近她的人，各种手段悉数显露的人，形形色色但都出自一个目的的人已经麻木，那些人眼中贪婪的火烧的她遍体生寒，冷到心里。尽管易笙并未对她有怎样的殊遇，但是却比那些人好了太多太多，尽管不热，但对于她这个在寒意中待惯了的人来说，已经足够温暖。
　　沈阑梦风风韵韵述说着她十六年的起起落落，一反往常大肆渲染，像在背诵一首诗。但她没有说她父亲的事，她本就是一个人间过客，她没有终点，也没有牵挂，倘若现在就把卷轴交给易笙，她就连一个聊以□□的方向都没有了。
　　易笙全程都沉默不语，沈阑梦说完后，易笙出神了一瞬，又似是回味，而后将注视着沈阑梦的目光收回，垂着眸，密而长的羽睫掩去眼中情绪，叫沈阑梦捉摸不透。
　　这一幕落在沈阑梦眼中，她忽然很感慨。几个月前，她寻不得一个去处，天地浩荡，心无所系；几天前，一场她习以为常的劫持却是她们的缘起；这几日，她前所未有的畅快；而现在，当下，这一刻，她跟她在共步漫聊，在……她单方面以为的谈心。因为易笙对她一无所知，所以她尽可以倾吐心事，再过几天，她就会和易笙分道扬镳，也许再也没有重逢，也可能是因为那是易笙……
　　“以后不会了。”易笙抬眸，深深盯着沈阑梦，那目光像她的人一样，有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沈阑梦勾起一丝笑：“那说好了，漂亮姐姐要保护我啊！”
　　易笙移开目光，道：“不早了，我带你去用膳吧。”
　　“我可以跟漂亮姐姐共进晚餐了？那你我定要酣饮三百杯，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从风花雪月谈到往后余生……”
　　“吃饭而已，喝什么酒，你这小身板能撑过几盅？”
　　“小看我？我可是立志要饮尽众生疾苦，饮尽山川河海……”
　　“走了。”易笙并不愿听沈阑梦的胡诌，信步向前走去。
　　“哎！漂亮姐姐等等我！”沈阑梦小跑着跟上去。
　　从两人进食堂起，惊异的眼神和压抑的议论就没听过，沈阑梦却视若无睹，百无禁忌的挑了个最显眼的位置就坐，还示意易笙去对面。
　　“这就是老大带回来的美人？”
　　“什么叫‘捡’，那是英雄救美。”
　　“胡说，老大再怎么着也不能娶妻生子吧！老大再怎么神通，也没本事变成男的吧？”
　　“去你的，扯哪去了。要我说啊，照老大这个性格，我觉得老大十有八九不喜欢男的。”
　　“没准是那女的勾引的老大呢！”
　　“你那狐狸精剧本早过时了……”
　　易笙从中拾取了只言片语，脸色并不好看。正当此时，“艳鬼蛊妖”的字眼传入易笙耳中，易笙蹙起眉，眼中阴冷无比：“蒙国的军饷就喂了这么一群嚼舌根的废物，谁教你们的？”
　　整个食堂陷入了长久诡异的沉默，空气凝固了片刻，易笙站起来向外走去，沈阑梦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追了出去。
　　“别生气了，几句话而已，不至于。”沈阑梦安慰道。
　　“那般粗鄙之言，怎堪入耳？”怒不可遏的情绪流淌在每一个字眼中。
　　“他们说的是我，你生哪门子气啊？”
　　“……”
　　这会静下心来，易笙依旧未展皱着地眉。当年自己孤身一人千夫所指的时候也漾不起她内心多大的波澜，而今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失态，属实不该。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我一安慰你跟生气了吧？”
　　“没有。”易笙现在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哪里有生气的立场，心里尴尬万分，面上却不动声色，转身对沈阑梦说：“罢了，今日不欢而散，实在抱歉，你先回去，我叫人给你送些糕点过去。”
　　“糕点倒是不必了，只是贵国气派的很，这军营着实是大了点，愚人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可否请漂亮姐姐……”
　　“我送你。”
　　“万分感激！来日我必定为你做牛做马！”随即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易笙心里的阴霾哪里还能再觅得半点痕迹。
　　沈阑梦虽挨了一通诋言，心情却愈加明朗，一路上踢着石子，碰见个叶子都想撩拨几下。看到客房的门时，心里不禁怨怼这军营的路怎么不能多修两个弯折，没迈两步就到了头。
　　沈阑梦扒着房门向易笙招了招手，向易笙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示意易笙回去。易笙低了低眼，稍稍一站，转身离去。
　　次日一早，易笙便见到了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的沈阑梦。
　　“有事？”
　　沈阑梦摇摇头不说话，向前打算不经主人邀请闯入房间。易笙露出一个不解的表情，托着沈阑梦的头将其推开。沈阑梦干笑两声，把易笙拖出房间，自己站到了易笙身后。
　　“沈姑娘，您……”
　　“不用管我，你走你的。”
　　“……”
　　话虽如此，身后多了个尾巴，多了双眼睛，易笙还是浑身不自在，有意无意端着肩，一天下来易笙的肩颈叫嚣着不爽，易笙小幅度活动了一下，结果像触发了机关，疼的更厉害了。
　　往后几日，都是如此。
　　直到中秋将近的一天，易笙反常的没有看到沈阑梦，心里升起一股隐隐的担心，身后没有一团青影竟然还有些不习惯。
　　当然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不出半日，沈阑梦又跟在了易笙后面，不过这会儿是远远跟着，佯装着躲在建筑物之类后面。易笙辗转大半个军营，沈阑梦也跟着躲大半个军营。
　　秋日的风景太单调，碧色的身影太醒目。
　　亮的易笙头疼，不近不远，似躲非躲，欲擒故纵吗？易笙心下一阵烦躁：亏得你还是个文人，一天天闲的发慌，净来惹我。
　　思及此，唤来莫时容：“你去买几件衣服，颜色淡些，比我略小些，不要碧色的。”
　　莫时容摸不着头脑，也只能照办，索性放弃思考，拱手一揖退下来。
　　“等会儿。”易笙又叫住莫时容。
　　莫时容回头。
　　“把这些没用的礼节扔掉，还要我说几遍。”
　　莫时容没有说话，径自走远。
　　易笙微怒：“过来。”
　　沈阑梦心知难逃一难，认命的蛄蛹到易笙面前。
　　“你这几天为何……穿青色衣服？”
　　“哈？我……青色衣服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