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王少主怎会如此废柴》临溪十四姨

6、新客（1）

　　一片黑暗中，一道凄厉的尖叫贯穿胸膛。

　　阿瑶按着心口，猛地从卧榻上惊坐而起，“哗啦”，床沿厚重的抄本摔落于地。

　　锦被里的潮热之气扑在鼻尖，后背上，涔涔汗水渐渐冷却。

　　不过是那个熟悉的梦魇罢了。

　　她看向窗外，天光未亮，但东窗角上，启明星已现，还差一刻，便是卯时了。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从手边的案几上摸过昨夜备好的干爽衣裙，简单收拾后，焦躁地跳下床，一阵心悸直冲上头，倒灌得她头痛欲裂。

　　阿瑶晃了晃脑中的一片混沌，她必须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睡眠不足固然无益，但一日中总有补觉的机会。对灵脉有损、修习之机本就有限的仙族而言，错过了卯时积累灵息的大好时机，才是真正的有害。

　　毕竟，理论上讲，在天地灵息间浸润久了，可能有助于自身的灵脉运转、有希望冲破灵脉阻塞。

　　她更用力地晃了晃脑袋，似乎想驱散一些明知不可能的希望。

　　她就这么摇摇晃晃走到书桌跟前，胡乱摸索了半晌，忽而记起昨夜备下的咒文书被她临睡前顺到了塌上，又恨恨地折返回去，弯下腰，从床阶上薅过砸落的抄本，头昏脑胀地摔门而出。

　　山野间，黎明前的空气清新而冷冽，地平线处薄薄地透出一层旭日的橙光。阿瑶的脑袋里仍是电闪雷鸣，就好像她同时身处两个世界。

　　她用力地眨眨眼，视野前景闪烁着一片金点，与海崖尽头的冉冉晨星交相辉映。

　　卯时了，阿瑶终于赶到了乌由岛金崖，一方视野极佳的高地。

　　紧临陡峭的金崖，设了一处巨石打磨的坐台。周遭水草丰美、清风徐徐、涛声阵阵，日月交换激发出的灵息至纯至盛，在此盈盈汇聚。

　　此乃阿瑶为自己专辟的修行宝地，最宜冥想心修。

　　阿瑶敛了衣摆落座，深深吸气，压下一阵引人反胃的目眩感，摊开那厚重的抄本，按昨夜标好的咒文掐诀，进入了冥想心境，企图在自我提升的收获感中重归平静内景。

　　许是今日过分疲惫，她总感到耳畔游走着隐约人声。

　　此处修行宝地于乌由岛东崖最陡峭处，波涛汹涌、并无泊位，是最僻静的观海听涛之处，不该有闲杂人等。

　　可渐渐的，那堆人声逐渐清晰起来。阿瑶困惑地睁开眼，起身往金崖边一探究竟。

　　只见，崖下暗涌最凶之处，仿佛专为显示其质量上乘，竟泊下了一艘巨大的远洋海船。

　　船身高大威猛，船体似是由纯金打造，通身精雕细琢着变幻的莲花纹章，奢靡之至。

　　相形之下，紧邻它的那一叶枯瘦的酆川使船，实在是，寒酸得过分。

　　阿瑶记得，明日才是为自己择亲的大日。可父亲似乎颇有打算，除酆川外，竟又提前另邀了贵客到访。

　　不过，想是吸取了自己匮乏待客之道的教训，对这新客，她未再收到父亲的通知前往招呼了。

　　阿瑶下意识地叹了口气，回到原位，妄图重新集中注意。

　　可谁想金崖之下，来访群众热情高涨，还未喝口热茶，便已迫不及待地拉着自家那些糊涂妖侍，细细提点起来。

　　主要内容包括：

　　如今鬼月宗门下第一大家支，宗主大人本人拜把子的义弟——马啸马庄主运营下的冰莲山庄，堪称实力雄厚、高手如云、法宝无数、富可敌国。

　　又兼有：

　　英武不凡的马庄主独创冰璃寒花掌，创造性融合了冰莲毒法与灵力掌法，能生发二十八式变幻，一掌揽尽万里风云，实乃世间难寻的高招。相形之下，同修毒系功法的酆川玄蛇殿诸人，过分依赖冷兵器，单调乏味，堪堪只算次等的修炼之道。

　　阿瑶眉心紧皱，注意力摇摆在这串令人膜拜的慷慨陈词，和那串起承转合的咒文手诀中，犹疑不决、左右逢源，前额竟沁出一层细汗。

　　再待睁眼，她难以置信的发现，长空之下竟已是艳阳高照，日夜交错激起的万物精华灵息被尽数蒸去，晨间最好的修行时机结束了。

　　起了个大早，修了个寂寞，阿瑶不由愤懑地仰天长嚎一声，撒泼似地后仰瘫倒在地。

　　若她有本事以灵流化剑，此刻她手心里定要化出一把利刃，一刀捅死自己算了。

　　狂躁情绪的支配下，她紧咬牙关，重重一拳捶在地上。指节擦破了皮，渗出了血，疼痛终于稍稍解了她累积在心口的郁结。

　　别这么没用，她想，及时止损，

　　先去静坐午读，为下一阶段的修习积累理论资源。

　　于是，她灰溜溜地抱着书本无功而返。可前脚迈进凝翠院，便发现一批新面孔的小妖吱吱喳喳地围了上来。

　　原来，由于这新客到访，不少蠢笨的小妖侍们都被赶来自己院里。

　　跟在它们身后的首领大妖口口声声道，是奉了父亲的指令帮少主增添人手。但实际上，不过是将阿瑶院子里那些机灵小妖们都换去了客房，去服侍好更多的贵客了。

　　阿瑶看着这些被人嫌弃的新来妖侍，只觉得他们果真蠢笨无比。

　　一伙昼伏夜出的小家伙，却在白日无人指使时也精力旺盛地转来转去，扫洒铺床忙得不亦乐乎。

　　她看得一阵胸闷气短，眼看就要在手边揪住一个眼神开朗的鼠妖责骂了。

　　她将手中的书本往桌上重重一掷，在那鼠妖热情询问的视线中，冷艳地甩袖离了凝翠院。

　　怒火上头，她七拐八拐，不知怎么进了一处幽闭的小园。

　　在园林掩映的深处，太阳底下有一颗看起来暖洋洋的桃树，她倚上弧度正好的树干，心情稍缓。

　　树荫间隙透出来日光，是蜜糖的颜色，她不由伸出左手，似乎能摸到那股甜味，一阵汹涌的疲惫感如潮水一般涌上眼眶。

　　真的还有再挣扎的必要吗？

　　反正自己就快死了。

　　她看着自己的左手，想起那个预言梦境，想起那个陌生少年。

　　就像前日，她尚在艳阳高照之时，便能预知一场午后暴雨的到来。她自小就会偶尔爆发出这种似乎可以被称为“预言”的能力。

　　起先，是一些有关即将发生之事的简单幻觉。

　　后来，十三岁那年大病一场，她有了这个预言梦。反复出现的梦境片段，如此稳定、真实，细节日益清晰。

　　一开始，是漫天暴雨般的剑阵，后来，是那个正圆形石台，再后来，是远远向她跑来的陌生少年……

　　直到前几日，她第一次看清，那个少年左手虎口处，横贯一道扭曲如血蜈蚣的伤疤。

　　落姬没有说错，预言的确是诅咒，但落姬没有说全。

　　行动的命运，早已被天命摆在那位古神，和阿瑶自己的面前了。

　　被赐予预言的人，越是明白预言的真实，越要做出行动。哪怕奔向自己的宿命，也好过在灭顶的恐惧中坐以待毙。

　　她曾幻想过，如果足够幸运，赶在梦中的未来发生之前，查清那个剑阵，找出那个石台……

　　她在父亲的手记中窥得，中陆有种名叫“天极镜”的失落至宝，能被命定之人寻到，可言过去未来之事……

　　后来，父亲的责骂、被困孤岛的处境，将探寻真相的激情彻底消磨殆尽，她的心平静如一潭死水，等待宿命降临。

　　于是，预言随机应变，她梦见了这个向她奔来、令她心碎的少年……

　　看不清脸的少年，左手虎口上有一道狰狞刀疤的少年，他成了她的遗愿。

　　而恰逢此时，父亲要为她议亲冲喜，她为鬼月宗少主，若是定下未婚夫婿，她便要亲赴那赘婿出身的门派一游，以光耀对方门楣。

　　命运就在这个时刻带给了她等待六年的出岛机会，她没法控制自己去想……

　　既然，预言梦总是在一阵未知的尖叫中戛然而止。

　　那么，她的命运，和那个陌生少年的命运，就还未确定。

　　而她能做的，是在不可挽回的一切发生之前，找到那个少年，把他藏起来、关起来、让他休眠闭关沉睡，总之，确保他不受牵连。

　　当然，她明白，她踏出乌由岛的第一步，便踏在了通往那正圆石台的台阶之上。

　　她不怕死。她欣然以赴。

　　但她命中注定的死亡，不必将她的一切厄运也牵连到那个陌生少年身上。

　　一阵窸窸窣窣声传来，阿瑶警惕地直起后背，听见身后似有厚重的织物擦过草叶。

　　她咬了下嘴唇，面色浮起深深的不耐，翻身下树，转身欲走。

　　毕竟，作为资深废物，难免礼仪不周，继续留在此地，怕又冲撞了什么贵客。

　　她轻盈的身影如一缕烟雾，弯弯绕绕，就待穿过水榭园林的洞门。

　　“站住。”

　　身后，一个盛气凌人的声音命令道。

　　阿瑶脚下一顿，颇感诧异。

　　私下里的无礼非议她可以见怪不怪，但在人前，事关鬼月宗少主的薄面，谁敢当面对她使用如此大不敬的口气、找这种死。

　　又或者，
　　阿瑶劝自己，是某位新上岛的贵客、稀客，并未认出自己门派所依附的主家吧。

　　仿佛专为否决她的猜测般，来人笃定道：

　　“你就是那个少主了。”

　　他语出惊人，阿瑶彻底站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侧过头去，打量了说话人一眼。

　　来人是个面生的粉面少年，穿着混织了金线的华贵锦袍，衣摆和袖边都满绣了变幻的莲花纹章。

　　此人五官算是笔挺端正，但整个人的气质却有种不着调的油里油气。年纪看着同自己相仿，但周身那当家作主的派头，明显更胜自己一筹。

　　阿瑶不想生事，高贵冷艳一笑，转回身去，继续往前走。

　　“大胆，你这是什么态度！”

　　来人显然认定了她有失恭谨，颐指气使间，竟又爆出了另一句惊天猛料：

　　“我可是冰莲山庄的马少庄主！你未来的夫君！还不速来行礼！”

　　此话如雷贯耳，宛若画本开篇那类无脑炮灰的作死宣言，不由令阿瑶兴致大起。

　　她放弃了离开的打算，转回身来，极好脾气地一笑，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道：

　　“哦？是么。”

　　“见过未来夫君。”

　　年轻的马少庄主看不出她笑容中的恶趣味，反将这笑当作示弱的表现，嚣张气焰更是变本加厉起来。

　　他皱起眉头，肃然负手，摆出派头，宽步上前，绕着阿瑶打转一圈，忽而开口，严肃地评论道：

　　“女人，你的整体质量，本少庄主只能说，持保留意见。”

　　想到什么，他又补充道：

　　“我父尊说你有十九了，老了点，不过，今日一见，啧啧，你倒挺会装嫩。”

　　而后，他摆了摆手，惋惜一叹，

　　“女人，我父尊说你什么仙法都不会，是很可怜的。所以，本少庄主也愿意同你说句心里话。你说，你本是个女子，仙法既荒废了，便修炼些女人家的风情，依靠我这文武双全的夫君垂怜于你亦可。”

　　他不无痛心地批评道，

　　“可可可，你看看你！一个姑娘家，个头本就太高，目下又站这么直作甚？同一棵树能分出什么两样？如何让本少庄主感到小鸟依人？有待改进！”

　　说罢，他眼神下移，皱了皱眉，

　　“更不必说了，你胸不够大。我父尊从你父尊那听说，你虽废物，却自幼惯爱争强好胜。改日嫁去了我家，见到本少庄主那十八房爱姬美妾，你岂不要自卑地夜夜啼哭？不过，嗯……”

　　他琢磨了一下，宽慰道，

　　“若是你还待发育，倒也能算，长势可喜吧。”

　　阿瑶表情凝固，一动不动地聆听完此番金玉良言，她极少会允许自己展露出这样没见过世面的失态。

　　不错，指桑骂槐的难听话她是隐隐约约有听到过一些，但在她本人面前，明目张胆地以这种方式找死，属实令她震惊。

　　或者说，属实令她感觉，自己被雷到了。

　　各种疑问句带着巨大的问号，在她脑海中嗡鸣：

　　面前这人是真实存在的吗？
　　怎会有如此荒谬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该做些什么吗？杀了他？我的佩剑呢？

　　想到这，阿瑶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腰间，却只摸到了一堆冰冷的铃兰玉串。

　　她果真是气糊涂了，竟忘记自己的佩剑“赤霄”，已被父亲收走一年了。

　　此情此景下，这位大小姐竟然紧握住腰间的铃兰玉串，束手无策地石化在原地。

　　马少庄主自然体会不到这样复杂的少女心思。

　　目下，他将注意力转移到阿瑶的脸上。她容貌明艳得不可逼视，在一片困惑无助中却显出难得的乖顺。他终于点了点头，表扬道：

　　“不错，本少庄主倒是满意你的脸。”

　　随即，他不由露出一个轻浮的调笑，这笑令他看上去不那么像个品鉴古玩的老年人了，

　　“女人，你的脸，看起来就是一副很勾人的模样，”

　　他那兴致勃勃的目光仿若抹了油，

　　“听说……你有媚仙血统？”

　　如此禁忌的话题，谁有胆量在鬼月宗、胆敢在最介意此话题的大小姐面前议论呢。

　　马少庄主，他，做到了。

　　随着“媚仙”这个禁忌词汇的引入，阿瑶渐渐从那过电般的麻木中，苏醒过来。

　　而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在生气。当然，这早不是烦躁不已、要阴阳谁、责骂谁两句的那种生气了。

　　她低下头，森森地笑起来，从浅浅的低笑到出声的大笑。

　　瞧见她一副癔症发作的样子，油头粉面的少年面现一些警惕和疑虑，显然是联想起江湖报阁内，一些有关这个美丽女人的精神状况的传闻。

　　笑了半晌，阿瑶眨眨眼睛，终于面向这位马少庄主抬起头。饱满欲滴的红唇勾得极深，明艳到诡异的笑意更盛，比她此前展露的所有假笑，都具有更深刻的诚意。

　　只见，她踢开脚下的裙摆，抱着手臂，很是郑重其事地走上前，面对面参观了一番这位胆识过人、即将要在她眼前遭殃的马少庄主。

　　将那诡异的笑拉扯到最深，她森然地柔声道，声线甜得像咬碎的糖：

　　“媚仙血统么，正是如此了。”

　　那双妖邪异常的桃花眼一眨不眨，眼波凝露，深深凝望向眼前人，过午的日光闪烁在她眼底。

　　与蜜糖般的日光一同闪烁的，还有某种锋利如刃的猩红光芒。

　　仿佛被少女眼中的这些光芒闪瞎了一般，马少庄主不由揉揉眼睛，闭上又睁开。

　　而他的神情，也从最初的轻佻与不屑，变得迟钝、呆滞、痴迷起来。

　　他就这么深深回望进她的眼睛，仿佛时间停止，仿佛她的眼底深处有世界终极之谜的答案待他解开。

　　他嘴边挂着没说完的下半句话，机械地拖动着步子，缓缓向她走近，

　　之前那种拿腔拿调的语调已无迹可寻，他声音痴痴的，如同被勾走魂魄一般，

　　“媚仙血统……虽然低贱，但实在……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