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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冲喜(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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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受此大礼的少主大人带着未消退的假笑,兴致寥寥地瞥了对方一眼,微一点头,便撩开裙摆,径自跪坐于鬼王身侧。
此举不出意料,换来鬼王的幽幽叹息:
“和秦公子相比,你真是太失礼了,瑶儿。”
阿瑶低头垂目,摆弄着面前新呈上的茶盏。
老父亲无奈地转开视线,对面前的毒师苦笑道:
“19岁时,秦公子已名满整个中陆上仙界。我这个不学无术的女儿,整日却只乐得瞎玩,没学到一星半点的好本领不说,竟连知书达礼的功夫都一并疏懒了。”
毒师觉察到父女二人间凝滞的空气,笑着圆场道:
“怎会,令媛性情率真,是鬼王的掌上明珠,必定是年少有为之辈”。
闻得此言,百无聊赖的阿瑶忽地抬头,她扯开嘴角,对着毒师明艳一笑,才转向鬼王道:
“父亲,原来传闻不假,你果真不比秦伯父慧眼识珠。就在来路上,我还亲耳听到门口两位穿紫袍子的哥哥是怎样谈论我的。他们直夸奖我是什么风月仙华录待嫁仙淑榜上第一没用的废物花瓶,这怎么不也算年少有为、名动江湖呢?”
阿瑶说了心里话,格外地舒展下来,撑起下巴,向毒师甜甜笑道,
“可见,还是秦伯父和他家里人更会夸人一些。”
若情况属实,私下非议少主,着实是大罪了。但鬼王并没有发话。
毒师观察父女二人神色,有些凌乱:
“这……老夫虽无能,招揽的修士水平参差,但当着老夫的面,绝对都是忠心耿耿、恭敬知礼的孩子,实难想象,背地里有哪个竟是如此大逆不道,许是贤侄听差……不!”
他右手一挥,大度道:
“无论今日贤侄有甚误会,总归是老夫管教下人无方,教他们惹得贤侄不快,回头定要好好揪出那二人,严加惩戒为贤侄出气。”
阿瑶牵起嘴角,毫不介意这番推诿。
“下人么?”
她嫣然笑道,
“可我见那两位哥哥穿的紫袍与家纹印章,与那位秦哥哥是一样的。”
语未毕,她带着更深的笑意向秦之焕投去一瞥。
神采飞扬的眉梢显出妩媚,无辜微垂的眉眼显出天真。鼻尖精雕细刻,宛若清冷垂露,侧面看着,俏皮地微微翘起。
操纵着妙不可言的风情,她冲他眨眨眼睛,柔声道,
“还是说,原来这位秦哥哥再是名满我中陆上仙界,终究也不过是秦伯父的下人。想来,我若是嫁了这位秦哥哥,嫁去你家,岂不也成了伯父的下人”。
在视线凝聚之前,秦之焕及时垂下眉眼,做出无比恭敬的姿态,并未再看她。
鬼王身后,青龙为她一贯不识好歹的态度展演一笑,轻叹道,
“阿瑶,女孩子怎好开口说嫁不嫁人的话,这实在是太失礼了。”
感到周遭咄咄逼人的气焰,毒师正了正衣襟,严肃地向鬼王父女二人一作揖,
“你误会老夫了,少主。之焕是我亲传首徒,与我情同父子,怎可与其他弟子同日而语。自然,我秦氏门人,与少主、与主公比起来,永远都是下人罢了。姬姓是八荒第一贵姓,鬼王老弟一脉是创世古神的直系后裔,上仙界独一家的天命真神、天选灵脉。我仙族好男子众多,今日,之焕有幸独得了主公召见,是他自己的福气,更是主公赏赐我们酆川众人的无上恩泽啊。”
沉默许久的秦之焕紧跟着自家师尊,向鬼王父女二人伏身下拜,轻声道:
“之焕与秦氏门人得宗主大人垂青,三生有幸。”
几近凝固的空气里,鬼王低头饮茶,始终没有发话。
秦之焕便一直安静地伏身于地,是极其恭谨顺从的仪态。
良久,鬼王放下茶盏。他并没有接任何话,只是轻轻一叹,
“名满天下的秦四公子,竟也不过是个温润的少年郎。看着他,我真的感觉自己老了。”
“宗主……”
鬼王身后,鬼使玄武想劝说什么,被鬼王扬手打断。
他垂下视线,若有所思盯着指间那只白玉盏,又淡声接道:
“秦先生请起,让毒师兄说什么下人,什么赏赐,实在是姬某太无礼了。”
秦之焕没有动作,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指令。
鬼王这才抬起眼,目光恳切,望向秦毒师,
“我与毒师兄是宗门本家的兄弟,私下里又何苦做这些给外人看的戏。”
毒师不为所动,仍然恭敬地垂首。
终于,鬼王放下杯盏,重重哀叹了一声,道:
“毒师兄是爱才之人,直系男女修者中,为我鬼月宗培养了多少像秦先生这样的青年才俊,我便是怀着对自家兄弟的感激与看重,才愿意将我这个虽极不成器、所幸生得极貌美的女儿送给秦先生,聊表敬意的。”
“鬼王老弟言重了。”
毒师收了行礼的姿态,下颌微点,秦之焕得到示意,复又行一礼,才重回到跪坐的姿态。
鬼王将目光转向秦之焕,沉痛道:
“秦先生可知,如今北陆苍云一脉风头正劲,招兵买马要除魔卫道,只怕炎魔不除,却先将我们这些邪魔外道给除尽了。中陆仙族总是不同于古神,便是有了灵晶维系,气数也总有尽时。毒师兄知我重伤难愈,毒师兄亦年岁已高,往后,我鬼月宗还是要仰仗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秦之焕又要行礼,似乎想添什么客套话,被鬼王抬手止住了,他便识趣地闭上嘴,安静听下去。
“说回我这女儿”,
鬼王接着叹道,
“想是生得格外貌美,便格外愚蠢的缘故,过分地古怪骄纵。诸位皆知,这不争气的孩子,旧岁又添了一场新病,性情也更加孤僻难测,是以开口讲话,往往是蠢笨无礼惯了的。毒师兄、秦先生,还请不必搭理她。”
父亲的责骂并不陌生,但阿瑶脸上的假笑依然渐渐地冷却下去。
她缓缓收紧唇角,面无表情的冷漠一丝丝攀上她的眼角眉梢。
鬼王见她如此,便知又制住了她的气焰。他似乎因此更满意了一些,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不少:
“瑶儿,不要再现眼了,快去给贵客敬茶。”
“……是,父亲”。
阿瑶冷冷应声,窝窝囊囊地起身,不情不愿踱步至秦之焕身侧,一把抢过了他手上的茶盘。
秦毒师泰然自若接过少主所奉的香茶,慈眉善目地点头谢过。
秦之焕自然不敢如此。
趁阿瑶斟茶之时,他主动伸手,嘴上恭敬道:
“不敢劳烦少主。”
阿瑶抬眼,打量着他那副极有教养的仪态,半晌,突兀地冷笑道,
“好啊”。
紧接着,素手一松。
秦之焕眼疾手快,稳稳接住了砸落的茶盏,避免了茶案翻倒、茶水四溅的尴尬。
可恰恰如此,泼溅的滚茶狠狠浇上他的双手指节。
纵横的青筋中,那没什么血色的皮肤似有什么古怪,格外惧怕热度。与滚茶接触的瞬间,修长苍白的十指迅速翻起一片红痕,显然被灼伤了。
但见秦之焕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稳重地将茶盏置于桌案上,复又向阿瑶行礼道:
“是我失礼了,少主”。
见他烫伤,阿瑶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慌乱,可他彬彬有礼的反馈随即让她反应过来什么。
她僵硬地一笑,脸色已变得格外难看。
“各位请便吧。”
撂下这句话,阿瑶将手中的茶盘重重一摔,径直起身、拂袖离去了。
这变故突如其来,鬼王却仿佛见怪不怪、甚至早有预料。
他的视线追随她远去的身影,浮现起一丝古怪的舒展。好像随着她的离去,他本人也卸下了某种压力。
眼见那单薄的青绿衣角消失在珠帘尽头,鬼王收回视线,对着满桌狼藉,伤感地苦笑了一声,
“我这女儿,身体不好,身边也没有好人教导,终于完全被惯坏了。”
鬼王对面,在匆匆赶来收桌的一圈妖侍之间,毒师宽慰的声音徐徐传来:
“鬼王老弟何必太过忧心。姑娘家年纪大了,本该多一些自己的想法。”
倐尔,他话锋一转,偏头对身侧的秦之焕道:
“想来也是之焕,定是哪里莽撞,冲撞了少主,理应当面向少主赔罪才是。”
闻言,秦之焕乖顺地起身,重新向鬼王行礼。
鬼王知会他二人之意,未待秦之焕开口,先疲惫地向他挥了挥手,
“去吧。”
他叹道,
“我是无法管教这个女儿了,若是秦先生有办法同她说上话,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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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香馆往深处去,有一道安静的偏门。少人问津的角落里孤单立了一株四季常花的高大粉樱,树冠繁花满盖,日光斑驳间,顾影自怜投下层层叠叠的花影。其间暖风吹过,落花簌簌如雨。
行至此处,秦之焕再度遇上了绿衣少女。
“少主,少主留步。”
青绿的身影正要轻飘飘穿过院门,闻言一滞,却并未回身。
“刚刚在茶室冲撞了少主,实在惶恐。”
秦之焕明白对方并无闲情逸致听他废话,复又补充道:
“我知少主不满我身份低微,特向少主赔罪。”
言毕,向着她冷漠的背影,他依然那样谦卑而恭谨地行礼。
阿瑶叹了口气,好像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良久,她回转过身,抱起手臂,突兀地开口道:
“那你就满意吗?”
语气平淡,不掺任何情绪。
秦之焕身形一僵,显然没准备过对这类问题的回应,整个人似乎在抵抗一种直起身看向她的冲动。
阿瑶本也没期待他能贡献有效发言,兀自继续道:
“如你所说,我贵为少主。但我仔细想来,好像除此之外,我便一无是处了。初次见面,就令你难堪、烫伤你的手。难道你便满意我吗?”
秦之焕终于直起身来。
幽深的墨色凤眸对上清冷无波的桃花眼,他明白她并没有阴阳怪气。
阿瑶一眨不眨地回望他,重新开口,
“若我是你,必是极不满意我的。可仔细想来,如果我是你,若有机会,我还是要使尽浑身解数,来与这位不讨我欢心的少主定下亲事。”
她冷笑一声,
“你的心思不过是人人都有的。委屈自己的心意,来交换更重要的东西,任谁都难以抵抗这样的诱惑。”
此话还待继续,但她声线已然有些疲惫,带着若有若无的伤感:
“我的结论是,与其针对你、跟你较劲,不如怪我自己没用到……要沦为你们这些大人物交易里的棋子了。是以,”
说着,她向他报以一丝苦笑,语调扬起了不加掩饰的嘲讽,
“是以,就不需要这样地劳你大驾,特意跑来我面前与我赔罪,好让我显得更丢脸了。”
秦之焕感到一丝慌乱。
他明白这位少主看待自己与师门的成见。只是,为难、责骂、嘲讽、阴阳怪气之外的这种伤感,他没有料到。
“少主,我并没有…”
阿瑶冷漠地抬手,打断了他那番不像有什么诚意和新意的辩白,
“你不必说什么。我没有需要你回应的事。”
一片沉默中,她盯了他半晌,忽然想到什么,从袖中摸出一个灰白瓷瓶,抛了过去。
秦之焕下意识地接过,低头看去,是积雪草汁配的药膏,可以治疗伤痕。
他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将那小瓶收入胸口,并未再提旧事,只向她恭敬地又行一礼。
日光映衬下,他十指的烫伤触目惊心,阿瑶眉心深深皱起。
秦之焕听她高高在上的声音没有感情地传来:
“连累你的手的确是我的错。但我实在不知热茶会给你造成这种程度的烫伤,你们酆川的人也真是我难以想象的娇生惯养。不过……”
她顿了顿,
“你也因此得到了相应的东西不是吗。”
显然意有所指。
午后的粉樱树下,有暖风乍起,温柔而潮湿地吹拂而过,漫天樱雨中,二人相对无言。
此情此景,阿瑶皱了皱眉,心头莫名升起一种诡异的感觉。
“我之前是不是见过你?”
她不由自主脱口问道,随即觉察到这个问题的荒谬。
好在,秦之焕并未多话,他只是沉默地维持住那个谦卑无比的行礼姿态。
阿瑶感到无趣,向他一摆手
“起风便是要下雨了,你退下吧”。
余音中,她已回转身去,带起另一阵温柔而潮湿的风。
秦之焕再次直起身时,面前的绿衣少女已大步流星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