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王少主怎会如此废柴》临溪十四姨

4、冲喜（3）

　　竹影绰绰，曲径通幽处是一扇鬼门。

　　鬼门乃鬼月宗一种监视系鬼术。出于某种心理规律，人会倾向于选择特定几处墙角讲悄悄话，鬼门便开辟在这些角落。令探查力最为敏锐的仙修，也无从察觉躲避于鬼门之后的仙族灵息。

　　是以，此类鬼门实乃偷听、偷看、偷袭、偷偷出现唬人一跳，以壮已方士气、弱对方威风之必备单品。

　　站在鬼门外，阿瑶果真偷听到两个声线陌生的男青年正火热畅聊。

　　青年之一声线儒雅，开口便点题道：
　　“师尊已经等了这些时候了，怎还不见鬼月宗那位大小姐来待客？”

　　另一声线低哑的青年讥讽道，
　　“师弟对这位大小姐很感兴趣吗？”

　　声线儒雅的青年好脾气一笑，
　　“四师弟的桃花一向瞧得人眼馋。此番更是风月仙华录所评待嫁仙淑榜之首，想必是位真正风华绝代的佳人，我倒要看看，四师弟还能是多么有福气的一个人。”

　　“四师弟的福气，给你你想要吗？”

　　“哈，免了，大师兄，那可是四师弟。”

　　几声心照不宣的嗤笑传来。

　　而后，声线低哑的青年若有所思，
　　“不过，他这样出身的人，能有本事被师尊选中，又一路走到今日，确实算大有福气了。”

　　声线儒雅的青年附和道：
　　“确如师兄所说。主修南月商路是个难啃的差事，他多方协调，也算运筹帷幄，到如今全境通商，我酆川尽享中陆之财。师尊赏罚分明，从他手中收回监理之权，为表补偿，才让他接手了鬼月宗这个活不长的废物。”

　　声线低哑的青年冷道：
　　“说到底，不过是师尊用他用得顺手，便打发他去经营鬼月宗这块更难啃的骨头罢了。”

　　声线儒雅的青年感叹道：
　　“却终究算他有福攀上了真正的高枝，得了个远离宗门的清净之所安身。”

　　声线低哑的青年不屑道：
　　“他不似二师弟的风度，想来远离宗门，反倒更令他心下难安吧。”

　　他想到了什么，接着鄙夷一笑，
　　“说起他攀上的这位高枝，好歹也是仙首世家的少主，怎么名声传出去，尽是什么仙淑榜榜首、媚仙、哑仙之流。鬼王一世英名，真神血脉乃我上仙界至尊，竟只独出了这样丢脸的一个女儿，逼得他将中陆头一份的家业，连同他世上无二的神血，像颗烂白菜似的，打包送予一个人族暗娼之子，当真是家门不幸。”

　　声线儒雅的青年进一步叹道，
　　“真不知是鬼王自己家门不幸，还是整个上仙界气数将尽了。师兄，六师弟虽然愚蠢鲁莽，但我自己其实也常常想到西疆之事。鬼月宗天下无敌，而今却出了这样一个坏事的少主，难道我们中陆仙族也要等来什么炎魔降世的大灾祸不成？”

　　声线低哑的青年思量片刻，凝重道，
　　“其他不论，我中陆仙族顺应天道，为万灵之首，若是今朝为堕神降福于中陆，明朝又被倒逼回天界，将这繁华盛世拱手让予那些如鸟兽般四处繁衍的低贱人族，岂不是过分的可笑、可叹、可悲了。”

　　此千古一叹下，二人兴致大起，转而讨论起上仙界诸仙族到底该不该、会不会、能不能从凡人越来越多、越来越难控制的中陆撤出，返回上古神族居住的荒芜天界了。

　　鬼门外，阿瑶听着这些对自己的评价，想了很多针对这些评价的评价。但她站定许久，最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她想，大抵是因为出场的时机不对。

　　刚刚，在对方说出“家门不幸”四字后，她理应推暗门而入，当场一夸此人的遣词造句水平。可惜，那个时机过去了，此时出现，岂不将话头从上仙界的未来强行扯回自己身上，显得自恋了。

　　很多次，都是时机不对啊。

　　她仰头望天，叹出一口气。
　　下次再说吧。

　　下一次，下一次。

　　一定要在，气血翻涌、想要拔剑杀人的冲动刚刚上头的时候，不再犹豫推门而出，让他们被一个活不长的废物，一个丢脸的媚仙、哑仙，一个沦为位高权重的男人之间谈论与交易筹码的废物少主——杀死，
　　或至少，吓一跳吧。

　　她心潮澎湃地想着，默默绕回与落姬告别的原点，还是推开了正门。

　　顶着“鬼月宗少主”这有口皆碑的著名废物头衔，阿瑶在众位贵客面前闪亮登场了。

　　院内交谈的诸人被大力推门声惊扰，纷纷抬头望去，却见一个柔弱的美少女正满脸杀气、步态杀伐地走来。

　　她身段绝美，即使消瘦得风一吹就要倒，身上该丰满的地方依然饱满欲滴。可以想见，如若她有个正常的体重，该是怎样一种风流态度。

　　待她走近，苍白瘦削的脸上展露出毫无保留的绝色容颜，众宾客更是眼前一亮，不少人无端生出一种翘首以盼博得美人关注的荒谬心情。

　　但美人显然并不具备这样的好心肠，只是如一阵无情的风冷漠吹过，吹散了一地美好幻想的泡沫。

　　再往前去，有内院的妖侍迎上来，尖声道，
　　“大小姐来了”。

　　阿瑶大步上前，余光瞥向墙角。

　　两个高大健壮的青年男子立在墙角鬼门处，身着印有复杂家纹的华贵紫袍，正以对谈的姿态扭头望向她。

　　个头更高些的古铜肤色男子确信了什么猜测，显出鄙夷的神态。

　　右耳坠了颗蓝宝石的清秀男子，则对什么微感诧异，怔了一瞬。

　　阿瑶淡漠的视线穿过空气又接着收回，由内院的妖侍引着，向竹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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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堂正厅内香雾缭绕，仙乐合鸣，侍奉尊主的大妖和高阶的妖侍穿梭如织，井然有序。

　　中央一方紫檀矮案，有二人对坐饮茶。

　　一位着玄锦混织金纹长袍的中年男子，五官深邃英俊，眉眼与阿瑶有几分相似，宽阔的后背僵硬地挺直。

　　肉眼观之，华服之人不过三四十岁的精壮男子样貌，面色却有种病态的黯然，鬓间更是断续生出不少白发。他，便是南陆仙族之主，天下第一的鬼月宗宗主大人，鬼王姬无往。

　　鬼王身后，侍奉着鬼月宗内乾位、坤位、离位的宣令鬼使三人：玄武、青龙、白虎。

　　玄武干瘦的脸上有了风霜刻纹，架一副鹰钩鼻，看人惯爱抬起下颌、微眯眼睛，像极了南月人国庙堂上那些莫名傲气的人族士官；

　　白虎腰身如巨石般宽阔，是个意气风发的威猛壮汉，看着同鬼王年纪相仿；

　　青龙则是瘦高个子的小年轻，一副神态闲散的富贵公子模样。

　　但几人的真实年龄，并无人知晓。

　　黑船上那位慈眉善目的老者，此刻正在鬼王对面席地跪坐，他便是酆川秦氏一族的初代家主，秦毒师。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与真实年龄，似乎他初现于江湖时，就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样貌了。

　　秦毒师带领自己精挑细选的亲姓弟子，与门内一众仙修，隐居于西南酆川五毒圣山庇护的毒花谷内，居主殿玄蛇殿主位。

　　不同于天赋强悍的宗主大人，毒师灵资中庸，早年专研用毒之术以勤补拙，更凭一身练达的人情本领攀附上鬼王，在其支持下，才得以建起如今鬼月宗下属第一支系，酆川秦氏。

　　年岁渐长后，秦毒师一度沉迷于采阴邪术颐养神体，以致门派衰败。但好在他为人有大智慧，及时领悟到神体难养，眼见修神大业无望、对家却名士辈出，便转而凭借一双毒辣慧眼，辅以自创的蛊毒修行体系，积极为门派选拔与培养新人才。

　　而今，他门下九名亲姓弟子已成长为整个中陆上仙界里最能呼风唤雨的一批人物。是以，酆川秦氏近年大有中兴之势，闻名而至、渴望投入其门下的修者可谓趋之若鹜。

　　矮案尽头，毒师同侧，另有一青年安静跪坐，沉稳地焚火侍茶，正是在船上被称为“之焕”的那名瘦高青年。

　　此刻，他正专心垂首洗茶。高挺的鼻梁骨狭窄而锋利，双颊瘦削到轻微凹陷，修眉斜飞入鬓，狭长的凤眸点水泼墨间风流尽显，微微挑起的眼尾，使他显出俊美的青年男子特有的风情。

　　“我的亲传首徒，随我姓秦，名之焕。”

　　一番寒暄后，毒师进入正题，颇为自豪地为众人引介道，

　　“及冠之年，二十有三。是在我酆川百炼山长出来的好苗子，名副其实的百里挑一。也是我玄蛇殿众修者中当之无愧的首座弟子。他年少时曾来鬼月宗求法，而现在，又比那时成长一些了。”

　　秦之焕稳重地放下茶盏，向鬼王的方向行了大礼，神态是十二成的谦卑恭谨。薄唇带起一分上翘的弧度，软化了他一副薄情寡义的面相上浑然天成的嘲讽神态。这似笑非笑的神情，令他完全褪去了在船首发呆时那副冷漠疏离的气场。

　　鬼王淡笑着向青年投去一瞥，温言道：
　　“的确非同凡响。”

　　鬼王身后，鬼使白虎朗声道：
　　“五年前贵派这位秦四公子来我派修行，尤记得当年宗主闭关，嘱我接待。初见时，四公子因修行不慎、走火入魔，筋脉皆断，却不甘沦为废人苟活，抱着求死的决心也要一试我宗鬼眼天书。那时看上去已油尽灯枯的一个少年，谁想到五年之后，竟是这样的精气神了。”
　　他的语气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欣赏。

　　“可见是毒师兄教导有方。”
　　鬼王笑道，目光转向毒师。

　　“哪里哪里”，
　　秦毒师颇为自得，捻须笑道，
　　“之焕本人谦恭勤勉，心态是极端正的，功法便也算不得太差罢了，鬼王老弟和几位小兄弟许是听说过的。”

　　“是了，西征之时，秦公子年十九。‘情丝七阵斩仙鬼，蛊灵一曲动关河’。北墟之地一夜之间流血千里，仙妖人兽伏尸百万，血雨腥风，直吹到博海边上的玉阳观，惊得那帮避世老道以为是炎魔降世，要上苍云请正阳剑，让人不得不听说哇”。
　　鬼王身后，鬼使青龙意味深长地笑道。

　　作为回应，正厅珠帘外，传来一声似乎再也控制不住的轻笑，
　　“‘情丝七阵斩仙鬼，蛊灵一曲动关河’。这话还挺押韵呢，是专门写去请人唱曲的吗？”

　　“阿瑶”。
　　鬼王皱起眉头。

　　“父尊大人好哇”。
　　年轻的少主似是全然不觉父亲的不悦，脸皮很厚地嘻嘻笑道。

　　珠帘被门边妖侍恭敬地卷起，帘外乍起一阵香风，将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并一朵轻飘飘的重瓣粉樱一同吹进厅堂内。

　　绿衣少女背光而来，步态轻盈、身姿款款，三月暖阳沿她杨柳枝般的腰身勾出一圈婀娜的金边，浅黄轻绿，一下给这烟雾缭绕、昏昏欲睡的竹室内倾泄了满室的明丽春光。

　　阿瑶就是这样的，在她大发慈悲地作出一副不那么讨人厌的模样时，根本没法不引来惊艳的目光。

　　这种效果首先便得益于那双美艳夺目的桃花眼——弧度温柔、若水波般流动多情，在她瘦削的面庞上占成极妩媚的形态与比例，让人一眼望去便瞧见她一双明媚到妖异的眼睛。

　　这样动人的眼睛必得有纤长柔软的浓密眼睫层层包裹着，睫尾的几根倒尖，软软刺进眼眶里，激得眼波漾起朦胧的水雾，眼尾晕开微微的红痕。不语自有甜言蜜语，无心自成浓情蜜意。

　　为了冲淡这多一分便显俗气的甜腻，她上眼尾处的线条清冷地下压一些；下眼尾则顺着眼梢的潮红，风情万种地挑着。

　　能撑起这样一双眼的，必得是那种深邃的骨相。阿瑶的眉骨与鼻梁骨都生得狭窄锐利，弧度优雅至极，自然勾勒得她眉目如画，将那婉转妩媚的眼波聚拢成丝丝缕缕的一束，直投过来。

　　坚定时凌厉逼人，嘲讽般审视着你；软下来，便有那魅惑得人转不开视线的万种风情了。

　　这是秦之焕第一次近距离地认真看她。

　　他年少时是见过她的，那时，她就已具备了这样看一眼便会入人春梦的美貌。而今日所见，她已然出落得更甚于记忆中的美艳妩媚，别具一种勾魂摄魄的诡异风情。

　　饶是秦之焕二十三年清修，一眼万年，难免不自在起来。

　　毒师用余光瞥他，似乎察觉了他的变化，微微一笑：
　　“鬼王老弟的爱女不论眼见多少次，都要令人感叹一番，真神姬氏和古族越氏的血脉简直天作之合。之焕，这位金光闪闪的大小姐，便是你我今日要拜见的另一位贵人了。还不快见过咱们酆川玄蛇殿头上的少主大人。”

　　秦之焕得到提点，长睫微垂，在血灵晶满镶的紫檀桌角上，一朵重瓣粉樱不知何时飘然而至。

　　他轻轻牵动唇角，又回复到那番举重若轻、恭谨淡然、很好说话的神态，温顺起身，向绿衣少女行礼道：
　　“酆川玄蛇殿秦之焕拜见少主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