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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冲喜(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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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由岛东,海崖边沿,天青色的雨雾裹住一座重门深锁的宅院,满顶的琉璃瓦浓碧欲滴,日光偶尔穿过的间隙,折出流光溢彩的一角。
临海的厢房,碧叶簇拥的窗边,姬越瑶用胳膊肘撑着硌人的黄花梨椅扶手,瘦长惨白的两指间夹着一片金叶。
顶着眼下的淡淡乌青,她的目光穿透桌上那一小座由金叶搭起的亭楼,看见昨夜陈旧梦魇里的漫天剑影。
直到鼻息间一道暗香飘过,她才稍稍清醒过来。
重新聚焦的视线内,一朵重瓣粉樱乘风穿越缕缕香雾,轻柔地停落于血灵晶石满镶的紫檀桌角。
阿瑶认出了这幻觉发生之地,手下一顿,面前那座摇摇欲坠的亭楼轰然倒塌。
“小狐就说嘛,这样薄的一片金子怎可能搭出高楼来,叫人看得怪揪心的。”
在她身后,梳发的狐妖妆娘尖声尖气地惋惜道。
阿瑶深深咽下一口气,淡声道,
“调度好灵力,自然就可以,是我没用罢了。”
闻言,那狐妖小心翼翼瞥了她一眼,鼻尖抽了抽,似乎有些害怕。
主仆二人如履薄冰的沉默间,有隆隆雷声轰鸣如礼炮,自海上传来。
是阴雷结界。
阿瑶瞳孔一缩,拨开那小狐妖战战兢兢的手爪,面色不善地支起上半身,往窗外瞧去。
金色的海面上,一只通体散发死亡气息的黑船正遥遥驶来。
她那双生得轻佻的桃花眼警惕地半眯起来。
身后,没见过世面的小狐妖惊声叫嚷道:
“呀,吓死小狐的阴气了,少主大小姐,那一定是酆川毒谷来的死人船!定是来提亲的那位秦大人到了,您再不抓紧些,主公是要责罚我们的。”
此话令这位少主大小姐无言以对。
阿瑶跌落回那副勉强配合的姿态,重重叹出一口闷气。
今日,她先后遭遇了撕心裂肺的旧日梦魇、抓耳挠腮的狐妖手爪,又要被装扮成一个愚蠢的傀儡,去赴一场谈生意似的议亲,实在心中烦闷。但所幸……
忍一忍就过去了。
她劝自己。
毕竟,这令人抓心挠肝的无力感,她作为资深废物,理应烂熟于心。
狐面妆娘取来一碟淡红的唇油,沿着阿瑶血色尽失的唇缘涂涂抹抹,尖尖的指甲刮得她嘴角生疼。
阿瑶窝囊地闭上眼睛,将不耐烦稳定在可控范围内。
少年时,她曾认真确立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做一个好人,具体来说,做一个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好人。
而目下,她学无所成、身体抱恙、外貌有异、脾性不佳,便只能劝自己多长些公德心了:
现在也罢,未来也罢,切勿令自己通身的废物气场波及旁人——
身后这个做着自己本职工作的呆笨小妖如是,梦里那个奋不顾身奔向自己的陌生少年亦如是。
一阵环佩叮当由远及近,阿瑶疲惫地抬起眼皮,妆镜里映出一个高挑女郎的英姿。
狐妖妆娘急急停下忙碌的手爪,理了理玫瑰色的裙纱,双颊粉红,欠身向来客道:
“落姬大人。”
来人摆摆手,示意对方继续,走上前来。
鬼王座下四大宣令鬼使之坎位,朱雀落姬的真实年龄无人知晓,眼见只是年轻女子的样貌,但她深刻的眉眼间自成一派凌厉,配合那副高大的骨架和干练的身姿,很难令人小觑。
但落姬是个心软的人,她极爱用慈祥的目光看人,又极爱叹气,就总是显出一幅忧虑的模样。
眼下,她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的眉眼倒影在铜镜里,向阿瑶道:
“少主,是酆川的人来了。”
对上落姬的视线,阿瑶一时缺氧。
她挥开了狐面妆娘在她歪掉的发髻上还待挣扎的利爪,头晕眼花道:
“别在这吃力不讨好了,下去吧,我走了。”
那小妖唯唯诺诺闪身,窗外,一缕天光掠过,点亮了妆镜中少女的大半张脸,阿瑶不由投去一瞥。
只见,暖调的日光匀开了脂粉堆起的虚假血气,勉强裹住她面色里大病初愈的苍白,令她眼角眉梢挥不去的倦怠神色,与她妩媚到近乎妖异的绝世容颜相得益彰。
此气场,令她看起来像是全天底下最难伺候的美人了。
阿瑶恍惚了一下,继而偏过头,对着镜中呆呆瞧向自己的小狐妖沉声道,
“做的不错,多谢你”。
狐妖无甚反应,只是呆呆竖起那对毛茸茸的狐狸耳朵。
阿瑶摇了摇头,露出来今日一个带点轻快的笑,径自离开了。
其实,小狐妖如此失礼也算情有可原。
乌由岛上幸得鬼王庇护而存活的蠢笨半妖族本就反应迟钝。这番她好容易得见了镜中少主的完整妆面,实在给惊得呆住了。
毕竟,梳妆时她总觉得这不满意、那不满意,但谁承想,最终效果竟如此一骑绝尘。
“少主真是绝代佳人。”
小狐心下想。
在服侍少主的第一天起,她们就被告诫,这位以美貌闻名中陆的少主,第一忌讳便是旁人议论自己的容貌。可这不妨碍她进行独立思考,
“即便大家私下都说少主有媚仙古族的血统,但少主这样的姿色,就算在以绝色闻名的媚仙一族里,也一定要算靓绝八荒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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靓绝八荒的美人少主姬越瑶,芳龄十九岁,是离境天鬼月宗那位当世无双的鬼王姬无往的独生女。
鬼月宗的人神出鬼没,自鬼王经历丧妻之痛、一蹶不振后更是如此,他那亡妻留下的独女也随他一般在乌由岛深居简出。
即便如此,江湖上并未少了这位少主的传闻,同类合并后,有以下三则为主:
第一则是,这位少主有绝世美貌,甚至可能是媚仙始祖血脉的仅存后人,体质上于男子双修最宜。
第二则是,这位少主灵脉一般,仙法平平,而她的父亲鬼王阁下,多年前身负重伤、一直难愈,正有隐退之意,要将整个宗门基业传于她手。
第三则是,这位少主身体不好,甚至活不了太久。据说,从出生起她便体弱多病,一年前更是大病一场。虽然鬼月宗放出消息称她已痊愈,但想来也不会多么健康长命。据说,选拔仙族才俊的撷芳武会于今岁重开,便是鬼王要为之择一贵婿以冲喜。
一个出身名门,即将坐拥上仙界最能呼风唤雨之位、传闻中有着绝世美貌的少女,偏偏法力平平、身体不好、甚至命不久矣,这简直是天下男子做白日梦的完美对象,是一步直达中陆权势巅峰的最佳棋子。
是以,即便从未出过乌由岛,这位功业上无甚建树的少主去能年纪轻轻享誉四海八荒。在各大江湖报阁所评的待嫁仙淑榜单上,她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花瓶。
而待她步入嫁龄,希望做她新郎的人不止可以从南陆的东海排到西川。
中陆有姓名的仙族世家,上至视鬼月宗为妖邪异端的北陆三大仙族、下至依附于各仙族世家的高门人族,都斗胆向鬼月宗递上了自家优质青年的简历。
后日是撷芳会择亲的吉日了。提前三日,鬼王却邀请了鬼月宗下属第一顺位的旁支,酆川秦氏的势力登岛。
名义上,秦氏家主秦毒师与鬼王相交多年,此举自为显示对老友的厚待。
但消息灵通之人若明了酆川同宗家近年来的貌合神离,此番邀请,便能再做如下解读:
自西征中兴后,酆川秦氏在鬼月宗一众旁支间迅速崛起,已大有威胁其主宗本家地位之势;
鬼王,也被迫接受了自己大势已去、独女继承人乃中陆著名废物的天命,眼见家道中落、下属虎视眈眈,被逼得要下嫁女儿、分享权力,以换得酆川秦氏的强力背书,维系他鬼王一脉苟延残喘的本家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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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瑶无精打采地拖着步子,跟在落姬身后。
忽而,她仰头望天,抹了下额头,就仿佛有颗隐形的水滴从晴空里坠落,正打在她脑门上。
“要下雨了。”
她没头没尾道。
落姬望向无甚云朵的晴空中那轮明晃晃的太阳,微感疑惑,但她随即反应过来,放缓了脚步,望向身后的少女,面色有些凝重,
“少主又预感到什么吗?我等下便为你备好伞来。”
阿瑶看她脸色,环抱住胳膊,扫兴道,
“不必,父亲不是不喜欢我这样吗。”
落姬停下了脚步,脸上浮现出招牌的忧虑神色。
她转过身,面向少女认真道:
“阿瑶,我游历西疆时,听过一则关于古神的传说。据说,古神一族尚居于九天之时,一位古神娘娘就曾在预言梦里窥得神族陨落的命运。”
“可创世古神多么强大,根本不屑搭理这个不详的梦话。那古神娘娘苦劝诸神不得,又妄图自救。可神族为天道创生之物,根本无法逆施天道赐下的天命。最终,她亲眼看着九天燃起厉火,自己如预言那样葬身火海,神魂被燃成恶焰,永生永世困在无尽的痛苦中。”
“天道无常,神也罢、仙也罢、人也罢,皆想预知旦夕祸福。但倘若无力与天道抗衡,眼看着自己步步走向注定的结局。预言,便不是天赐的礼物,反成了无尽痛苦的根源,是天生的诅咒、不祥之兆。”
她顿了顿,又嘱咐道,
“阿瑶,今时的主公与鬼月宗不同往日。以酆川秦氏为首,各下属旁支无一不盯紧了你父亲的位置,只待一个挑主公错处的机会,名正言顺向你我发难。今日待几位秦氏的贵客,你务必更加谨慎。这些人出身酆川,便意味着他们不仅功法高强,更是在你我都未经历的同门内斗中不择手段活下来的最后赢家。行事必然狠辣,心机必然狠毒。像那些不详的事,切勿为他们所察,以免多生事端。”
语毕,她严肃地执过少女的双手,苦声总结道,
“你长大了,阿瑶,该多为主公分忧。”
阿瑶转开视线,并未开口,从她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越过她,沉默地向前走去,脚步却不似之前拖沓了。
望着她的背影,落姬最后叹出一口气,跟了上去。
沉默的步履匆匆,转眼间,二人来到一处清幽竹林环抱的隐秘庭院。
门牌上,锐利狂放的笔迹题作:
“竹香馆”。
两侧另题了五字,连作:
“焚竹起青雾,香云入仙耳。”
朴实无华的竹板门前,一排高大的黑铠武士齐齐排列着,有如冰冷的铁篱巍然而立,隔开了院内隐隐传出的谈笑声。
他们目中无神,由竹院主人的恶意化形,没有主人意念的控制,便会攻击一切不是主人的人。
在门前站定,阿瑶终于开了尊口,
“你去吧,落姨。”
她冷声道,
“现在我去为他分忧了。”
落姬欲言又止地看向她,最终向她行了个礼,阿瑶点点头,目送落姬身形如风消失在竹林深处。
她正过头,瞥了一眼门前那排沉默的黑甲武士,深吸了一口气,还是秉持自己一贯信奉的“少见人、少丢人”的原则,绕开了正门,往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