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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冲喜(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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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疆南陆多岛。
南陆人国东南外海,一艘黑色商船正往东之更东、南之更南处幽幽驶去。行至深海更深处,天色阴沉将雨,海面却诡异地安静无风。
茫茫海雾无边无际,堆起一座鬼魅楼阁,枯瘦的一叶孤舟毫不动摇地驶入这片不详的海上鬼城。
闷热晦暗的海域内,四面都游荡着沉默的孤魂野鬼,织起半透着倦怠天光的灰雾,纱帐一般自半空中萧条地垂拢而下。幽森的海面宛若漆黑的镜面,船行于此,竟激不起一丝波纹,像是悬空地漂浮于一团寂静的灰雾中。
远处,有隐隐的闷雷声传来,低语如同鬼语,酝酿着一场热带风暴。
显然,黑色商船现已驶入无稽海界。
行至此海,便意味着进入到南陆诸势力所共同倚附的上仙界最古老仙族世家,“鬼月宗”的地界了。
鬼月宗直辖宗门驻地于此处坐拥三岛一海三十六奇景,名曰“离境天”。
只是瞬息而已!
海空之间平白炸开一道天降阴雷,不偏不倚击中了这艘兀自游荡的外来商船,瞬间引爆了连片的海雾,炫目金焰冲天而啸。
阵眼中心,羸弱不堪的黑船遭此劫数,必得在这毁天灭地的灵力阵法中化为灰烬。
千钧一发之际,桅杆处一块招魂似的白帆迎雷而展,抖了几抖,映出鬼月宗的信印——一柄幽绿的骷髅骨剑。刹那间,强势阵法中的阴灵之力尽数吸引而至,紧接着,便是一道撕裂长空的巨响,白帆焦化作漫天黑屑,如骨灰般当空撒下,四下里重归寂静。
视野再待清晰时,海空之间已焕然一派新气象:
接近正午,烈日当空,微风送来含有草木幽香的湿热水汽。阴雷余响声震荡于天地间,激得蓝宝石般的海面卷起金色细浪。
碧海蓝天,晴空万里无云,黑色商船迎风而立,一派安然地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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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鬼月宗,善弄这阴魅鬼绝之景。”
船首,一个穿华贵紫袍的青年对身侧一名瘦高青年道。扭过头时,他清秀的眉宇间浮起一抹阴鸷神色。
在这面色阴鸷的青年身旁,立着一个身形修长挺拔、五官深邃英俊的青年男子。他侧脸线条凌厉,鼻骨狭窄高挺,狭长的凤眼清冷疏离,正目光散漫地追逐着晴空中那些化作焦炭的船帆,对这话恍若未闻。
二人身后,一声惊叫突兀地传来:
“我的手!我的手怎么了!”
一名侍者装扮的少年,在甲板上直直跃起,疯狂甩着他的右手,仿佛上面爬了一只即将下嘴攻击的血蜈蚣。
侍者少年身侧,一个长相及装扮与他皆一致的青年正疯狂用眼神剜他,示意他别再失态。
毕竟,二人正毗邻着自家门派内地位最为尊贵的几位掌座师兄。
英俊的瘦高青年微微皱眉,收回神来,像是厌烦吵闹声。随即,他翻过自己的手腕,似乎明白那少年为何失态。
只见,在他右手腕心处,一道骨剑印痕正在炎炎烈日下泛起幽幽绿光,正是那应咒白帆展露出的鬼月宗信印。
瘦高青年神色微凝。
这烙印术法必是附着于方才的雷术之上,悄然落地,一瞬便攻占脉门。
真是一道令人不快的术法,他想,
若非来者有善,战局未开便被对手制住灵脉,性命岂不任其拿捏。
世上仙法,皆凝练灵脉中的灵力以攻守。力道求强则有失灵敏,迅疾为上则聚力不佳。凭自己如今修为,不该对来袭的灵息波动毫无察觉。
不过,放眼中陆上仙界,能在这“迅”、“猛”二字上修得无可勘破的真神之境,倒也确有一人……
“鬼王可不仅会造鬼魅之景呢。”
瘦高青年另一侧,一位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者向他温笑道。
瘦高青年神色微凛,收回凝思的目光,向老者躬身行礼道:
“师尊说的极是。鬼王善鬼术,更是中陆阴修仙族之集大成者。师尊自是不论。方才,若非那护法船帆,我等凡修便是合力,又岂能抗下这百年前大败北陆苍云派的九诀天阴鬼雷。一击之下,必要与这黑铠护麟船一并,化为无稽海雾中的孤魂野鬼了。”
他顿一顿,又诚恳道:
“如此威力,与这具备监察效力的入岛禁章咒术,都只被他举重若轻,化为瞬息之攻势,如鬼魅般来去无踪,相形之下,弟子实在惭愧自己无能了。”
老者捻须一笑,
“你就不必抬举我了,之焕,我不过虚长他几岁罢了。鬼王无往,手握鬼眼天书,不论阴修阳修,放眼整个中疆四海、八荒仙界,都是无人能及的真神境修者。他若有心发难,我安能独善其身”。
语未毕,他又转向身后拥簇的几名着华贵紫袍的青年,意味深长道:
“你们可知,今日天下虽太平,却也不过是我这无往老弟的一念之间。他日若有意,整个天下便可是他一人的。”
闻言,甲板中央一个苹果脸的少年不满道,
“师尊,不是有传言说,鬼王多年前因丧妻之痛沉迷于起死回生之术,修炼邪功身受重伤,已不能只手遮天了?何况……”
他有些忌讳地挠挠鼻子,
“何况,三年前鬼月宗学堂一夕之内三十三人横死,鬼眼天书的名号在上仙界早与邪术无异,惹得众仙门敢怒不敢言。而今,鬼王独出的那个少主更是三天两头大病一场,惹得他每每闭关照料,根本无暇分身,选拔仙门英才的撷芳会连年停办,连他人界辖国的内斗都不再插手,这才纵容了冰莲山庄那帮蠢货……”
“你既知冰莲山庄的人是蠢货,还要学他们理会什么传言吗?”
船尾处,一个古铜肤色的高大青年神色鄙夷地责骂道。
他虚倚船舷,环抱双臂,方下巴微扬,有种睥睨一切的神态。在他抱臂的左手上,整根无名指似是由某种金属所化,在阳光下反射出凛冽的银光。
苹果脸少年忿忿瞪了他一眼,仍不服气,
“大师兄,那你说,他离境天既号称‘万仙之源’,若非鬼王将死,西疆那个宝镜又怎会传出‘老泉将竭,旧主归天’的预言……”
古铜肤色的高大男子面前,挨着一个身负巨剑的青年男子。感到身边人脸色有变,那人一怼其肩膀,嬉笑道:
“大师兄,何苦来,他鬼月宗如何,又并非你我的家事。”
说着,他不紧不慢地瞄了一眼船首处侍奉于白发老者身侧的瘦高青年,右耳坠的一颗蓝荧石一闪而过。
古铜肤色青年得此示意,话锋一转,
“就算鬼王今时不同往日,他名下的鬼月宗再是邪门、他独出的少主再是不堪大任,有他们在一天,我酆川玄蛇殿就有头上的主子。”
身负巨剑的青年爽朗一笑,接道,
“这岂不妙哉?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大师兄,咱们四师弟早在剑门关得报,为着炎魔降世的预言,北陆正阳宗磨刀霍霍,恨不能明日就重启八荒剑阵。若是清朗峰上那位心比天高的陆潮大掌门遍寻天下也揪不出这个魔头,他苍云派那开了光的剑阵,总得有个苦主可赖。”
语未毕,他侧过身,冲船首那白发老者远远一抱拳,朗声道:
“师尊,江湖人都说鬼王大势已去。可依我看,能维持这样的护家法术,当真是宝刀未老啊。而今,正阳八荒剑阵百年休眠期满,可待重启。弟子不禁有了个混账念头,如若苍云八仙再对上宗主大人的九诀阴雷,鹬蚌相争,师尊以为,胜者为谁?”
老者挂起一副淡然的微笑,不语一词。
船首,神色阴鸷的青年察言观色,眼珠一转,自那瘦高青年身后步出,向老者行一大礼,
“师尊!来日方长,弟子等一定勤加修炼,为师尊分忧”。
老者淡笑着看他走近,半晌,终于开了尊口,声音温和,却有些疏离:
“斯阳啊,我与鬼王无往是多年相交、性命相付的老友了,能有什么忧虑呢。不必说这些见外的话。”
语毕,他向船尾那身负巨剑的青年微一点头,目光越过面前神色阴鸷的青年,定格于那个他称作“之焕”的瘦高青年身上,慢悠悠道,
“更何况,若此行得偿所愿,我酆川秦氏能同他古神族姬氏结成两姓之好,之后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了不分你我的一家人了。”
神色阴鸷的青年追随老者的目光,嘴角扯开一个僵硬的假笑,心有不甘地剜向被他刻意挡在身后的瘦高青年。
英俊的瘦高青年仿若无视,依然以恭敬的姿态等待着什么。
果然,白发老者继续发话了:
“只是,我们从西疆的圣山毒谷,一路奔波跋涉,跨越了万水千山,才来到这东海的离境天。再怎么当人家作一家人,乌由岛仙家,却都是见过大世面、极重礼数的上仙界世家仙首,自然要拿我们作远道而来的远亲、贵客,以礼相待的。”
“是以,”
他望向瘦高青年,
“你们此番过去,别因为人家的好客之情、待客之道就忘乎所以,忘了自己从哪来,失了礼数就是了。”
瘦高青年即刻会意,撩开宽大紫袍的下摆,向老者恭谨至极地伏身下拜,沉声道:
“弟子是酆川秦氏的人,定不辱没师尊和秦家的脸面。”
老者很是满意,慈爱地笑着摆了摆手,示意瘦高青年上前。
瘦高青年领命起身,大步擦过斜前方那名神色阴鸷的青年,在老者身旁站定,顺他目光示意,向二人正前方望去。
不知何时,一望无际的碧海蓝天间,突兀地耸立起一串大大小小的海岛,其中,有三座并肩立着的巨大岛屿格外引人瞩目。
而面向众人正前方、居于正中位的那座,便是鬼月宗宗主,鬼王姬无往所在的乌由岛了。
时值正午,暴烈的日光炙烤着即将沸腾的空气。乌由岛周身却依然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灰雾,鬼气森森,仿若一座鬼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