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梁淑妃出谴私邸椒房戚贵显西京 ...
-
且不提那宫中帝妃龃龉，风雨渐来。话说那日永泰郡主连夜回到长安之后，次日一早，去东宫，太子其时尚未起身，永泰便在寝宫光华殿外行了礼，自去命妇院寻那张承徽。谁料那张承徽昨夜从太监申庖处得知第二日就要把孩子抱走，暗自啼哭了一夜。早上，宫人去打扫时发现她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已经死去多时。永泰来时，已经将尸身摆在了偏殿。永泰进去看了一回，出来在殿前站着，只呆呆的出神，忽听得婴儿啼哭，转头见那孩子浑身红扑扑的，被抱自己乳母张妈手中，不禁想起母亲来。正出神间，东宫太监总管陈嘉赶到，见这模样，不敢打扰，只在阶下等候，永泰见状，叹了口气，趋步下殿，一一吩咐，一面派使者去未央宫，长乐宫，湖阴公主府几处报讯；又将所有服侍张承徽的宫女太监一处关押，听候发落；令自己带来的诸人打扫偏殿，准备停灵。永泰见那命妇院中乱成一团，想起父亲尚未得讯，便和陈嘉张妈等说了一声，自去光华殿通报太子，诸事暂交陈嘉料理。
皇太子此时已起，正在殿中下围棋，永泰上前告诉了张承徽之事，那太子却是眉毛都不曾动一下，只自顾自的打谱。永泰见父亲还是那般，认不得自己，也不多留，退了出去。刚到殿门口，忽听得太子冷笑一声，低声问道：“又死了一个？又自尽的？”，叹了一口气，将那棋枰并两罐沉甸甸的棋子拂在了地上，狂笑起来。永泰见他言语狂乱，行为可怖，大骇，头也不回的奔了出去。
三日后，孝景帝以服侍诸人有照顾不周，致使皇太孙母病死之罪，将所有服侍张氏的宫女太监杖毙，又令有司以正一品皇太子妃礼将她安葬在杨妃墓侧。张承徽父亲居中校监之职，鳏居多年，得了这个讯息，哭得昏天黑地，竟然一病不起，就此也去世了。孝景帝得讯，追封其为中散大夫，以四品礼葬。待寻其从子以继后嗣，却发现那张家人早不知去向了，也只好作罢。
堪堪到了中秋节，这夜，孝景帝在未央宫太液池上望台之中设家宴，宫中有郑皇后同梁淑妃，皇太孙出席，宫外则是谢浑夫妇并谢家兄妹及曹琳夫妇六人出席，皇太子有病，一应典礼宴会从不出席的。当下在望台顶层水阁中设了九副席位，除孝景帝郑皇后二人一榻二几外，余人俱是一榻一几，将那本不甚阔的水阁挤得满满当当。
孝景帝坐了首席，笑向诸人道：“今日下元节，家人团聚，不必拘君臣之礼。”乃命郑后在左手第一席坐了，梁妃右手第一，湖阴左第二，永泰右第二，谢浑左第三，曹琳右第三，谢玄左第四，谢云右第四，皇太孙则由他乳母抱了，于郑后席后另设一席。
位次方定，梁妃忽道她座位不好，被柱子遮了，见不着池中船上跳舞的歌伎。孝景帝知她无理取闹，顿时脸色不豫，就要发作时，郑后微笑起身道：“妹妹座位原是不太巧，我的位子正好，没柱子遮住，妹妹和我换个座位便是。”
那梁妃嘴上只说怎敢僭皇后座位。郑后听了，笑道：“方才陛下也说了，今日家宴，原是不必拘礼的，我也不爱看舞，妹妹何妨与我换了呢。”说着，便起了身，梁妃见状，也不再辞，便在那左手第一坐下。
湖阴公主见状，冷笑一声，自站起身举了酒杯向孝景并郑后道：“儿臣不才，敢以此杯酒祝父皇母后身体康健，万寿无疆。”她一举杯，余人也跟着站起举杯，独梁妃见她冷笑，心中不快，竟是坐在席上，纹丝不动。此时孝景帝正向左边席上看来，心下更是恼怒，便发话道：“梁妃莫非以为公主祝朕与皇后酒祝的不妥吗？” 语气森然，众人都是大惊。
梁妃嫣然一笑，起身道：“臣妾哪里敢挑公主的不是呢？”回首向站在她下手正自举杯的湖阴公主冷笑道，“臣妾只是从未见过公主也会这样祝酒，一时好奇。”
湖阴公主见状，冷笑道：“往日妾身祝酒之时，惟有父皇，自然只祝父皇，今日却有母后在位，虽非妾身亲母，却是妾身嫡母，我圣朝以孝治天下，妾身女流之辈，虽然见识浅陋，却也知道嫡庶有别，尊卑有份的道理，怎敢不祝母后呢。”
湖阴公主此言，表面上是解释，实际上句句讥刺梁淑妃非皇后身份。梁淑妃听了，更是大怒，恰在此时，皇太孙忽然不知怎的，啼哭了起来，梁淑妃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转身推了抱着皇太孙的乳母一把，就向那楼梯走去，竟是要不告而退。
孝景帝见女儿处处讥刺梁妃，本来有些恨梁妃无礼的，至此又转成愧疚之心，正要给她一个台阶下时，却见那梁妃作出此等事来，顿时火冒三丈，大喝道：“站住！”
梁妃站住了，却不回头，只幽幽道：“陛下是要处罚臣妾了，臣妾这便回去宫中，听候陛下发落。”言毕，下了楼梯，上了泊在楼下的小船，径自离去。
这边众人见好好一个筵席弄成这样，俱不敢开言，都静静的瞧着那气红了脸的孝景帝，看他做何处置。
那孝景帝不怒反笑道：“好啊，和朕叫起板来了，秦无庸！”
那秦无庸忙凑上前道：“奴婢在。”
孝景帝缓缓道：“即刻传我口谕，梁淑妃无视君父，辱及国母，且无礼于皇太孙，即刻遣还光禄卿梁珪府第，不得延误。”
见秦无庸领命而去，乃向呆在当地的众人笑道：“湖阴公主敬酒，怎得没人捧场啊？”
众人听说，忙饮了各自杯中之酒。郑后又悄悄通知皇太孙乳母，令她抱了皇孙，坐了那空出来的席位，以免尴尬。这夜，席上众人虽然面上都打点了十二分的精神逗那孝景帝开心，可各自心中都是忐忑不定，唯恐孝景帝刚按捺下去的火气发到自己头上。本来孝景帝有心要做长夜之饮，痛痛快快一家团聚一次的，不料梁妃做出这番事来，众人又都唯唯诺诺，登时扫了兴致，于是未到二更，便都散了。郑后携了皇太孙回长乐宫，剩下的七人各自回府不提。
且说那秦无庸领命去了景泰宫，宣了口谕，梁淑妃静静听了，也不哭闹，随着秦无庸等人上了车，回她伯父梁珪府上。
梁珪此日正在开家宴，与儿子鸿胪卿梁铦，侍御史梁锜，侄儿奉车都尉梁松，女儿赵国夫人，卫国夫人，蜀国夫人，吴国夫人及儿媳孙子等人欢聚，忽听得宫中遣出梁淑妃来，好似晴天霹雳一般，登时将方才那得意洋洋的气焰打灭了一半。忙迎出门去，那梁妃已在院中下车了，梁珪令女儿儿媳等扶了淑妃进屋休息，自己拿了块金锭子塞在秦无庸手中道：“有劳公公了。”一边说，一边捏了捏他手掌。
那秦无庸拈了拈金锭，只觉分量一般，只约摸三四两重，立刻看得这位堂堂光禄卿大人轻了，冷笑道：“咱家只为圣上办事，再苦再累也是寻常。何况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梁大人好自为之！”
此时梁铦梁锜梁松等人都在院子里，看得分明，那梁珪梁铦梁锜皆是目不识丁之人，也不懂秦无庸文绉绉的说些什么，只一味赔笑送他出去，唯有那梁松却是在国子监学了一年多书的，此刻见那秦太监语气冷漠，言辞傲慢，心中有气，便不多留，自转身去寻他姐姐去了。
梁淑妃被姐妹嫂嫂们拉进屋子里，坐在椅上，只一味流泪，问她什么都不肯说。梁铦妻子蒋氏见状，心下烦躁道：“你究竟惹了什么麻烦，就是有千万个不是，你也不该回这里来，现下闯了这个祸，明日是不是就会下革职抄家的旨意了？”
梁妃听她堂嫂这话，满心里为她自己荣华打算，气得哭道：“你们有今日还不是我在那宫里不知道受了多少气才换来的，现下回一次家你就这样，也好，我也不在你这儿呆，我自己出去找家客栈住去，省得给你招来革职抄家的麻烦！”一面说，一面便起身向外走。
蒋氏是家中长媳，昔日里梁妃依附她家居住时，对她不敢道半个不字，现在她见梁妃竟然敢顶撞她，伸手便向梁妃脸上甩去，竟要打她耳光。此刻，梁松恰好进来，见蒋氏要打他姐姐，忙一手格开蒋氏手臂，不妨一下劲用的大了，那蒋氏没站稳，摔倒在地，蒋氏素日悍甚，火起来时连公公丈夫都是照骂不误，此刻被梁松打倒，顺势便撒起泼来：“这个昧良心的小子，昔日里少吃少穿，老娘养得你大了，今日打起老娘来了，书上说长嫂如母，你那些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曾？若不是老 娘，你小子哪里有今日，今日里长大了，就不把老娘放在眼里，今儿个你打老娘，他日里革职抄家，老娘看你怎么哭。”骂骂咧咧，只是不住口。
梁松并不理她，扶了姐姐就向外走，梁珪二女儿卫国夫人却是个最伶俐不过的，见这样子，忙上前拉住她梁妃道：“嫂嫂一时气急，不知轻重，二姐大人有大量，何必较真呢。”也不管那蒋氏气得脸色发青，转头又向梁松道：“三弟何必这般生气，我们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三弟不要往心里去。”一边说着，一边重又拉了梁妃回去坐下，又向她大姊赵国夫人道：“大嫂今儿准备家宴，忙了一整天，大姐扶她回去歇着吧，二姐这里有我呢。”回身抱了那梁妃入怀，抚着她头道：“可怜二姐，人都说侯门深似海，何况那宫里，二姐姐为咱们梁家吃了太多苦头了。”梁妃听言。眼泪更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哭个不住。
此刻梁珪梁铦梁锜等人送完客回来，都急得直搓手，议论不停，又是担心羽林军会来抄家，又是担心明日会被锁拿，又惦记着刚置下的田产尚未付清钱款，忙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梁松见状，怕他们吵了姐姐休息，便发话道：“你们慌什么，二姐过两天就会回宫，又不是一辈子不回去了。”
梁家诸人听了这话都是诧异，道：“三郎怎么知道？”
那梁松冷笑道：“若皇上当真气二姐，在宫里就处死了，前番的陈惠妃不就是伴架时犯了错，被皇上下令给当场绞死了吗？皇上舍不得杀二姐，可二姐必定也做了什么让皇上下不来台的事，只好把二姐送还回来，而且皇上只是下令送二姐回来，也没说废二姐为庶人，那么二姐就还是皇家的人。咱们只要给皇上一个下台的机会，皇上就会接二姐回去了。”说到这里，梁松转向卫国夫人笑道，“这还得靠三姐帮忙呢，等四五天，皇上气消了，三姐进宫一次，这般一说，皇上必定回心转意。”
梁家诸人半信半疑，不过到了此刻，也无别的法子，当下，安顿梁妃住下不提。
且不提梁家诸人心头惶恐，只说那湖阴公主，因梁淑妃出身贫寒，素来瞧不起她，中秋节家宴上故意激怒梁妃，惹得她被当场遣送出宫，那湖阴公主顿时心下大快，谋划着要将她一踩到底。
次日乃是八月十六，永泰郡主一早起来，同曹琳一起去陈国公府见过舅姑，闲话了一阵子，辞了舅姑及曹琳，独自乘车往衡阳王府而来。
刚到湖阴公主所住的院子门口，还未转过照壁，便见录事引着一群盛装女子前来候在门口，当真是钗光鬓影，环佩叮当。永泰见状，不知何故，迟疑着不敢进去，忽听得一个半苍老的笑声在她身后响起：“怎么，给这脂粉阵吓着了？”回首看时，乃是衡阳王谢浑。
永泰笑着见过礼，因自幼在衡阳王府长大，知她姑父最是喜欢开玩笑的，乃故意打趣道：“姑父好福气，姑母这是亲自替姑父挑选侍妾吧？”
谢浑呵呵一笑，拈着胡子道：“你姑妈见我多看哪个姑娘一眼，便要把她腿打断，哪里肯为我做这号事，这是替你皇祖父选嫔妃呢。你进去见识一下吧。”
永泰笑道：“姑父不进去吗？”
谢浑笑道：“若我进去了，只怕这些美人出来时都成跛子了，我还是不害人家的好。”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云儿今天会回来，玄儿在东边院子里看书，你若是看美人看厌了，不妨过去见见美男子啊。”大笑声中，去的远了。
永泰见那些待选的女子听了谢浑的话，都是想笑不敢笑，只低声笑语议论，眼光不时扫过来，便不耐烦，冷眼瞪了几个放肆一点的女子，转身过照壁，进去找湖阴公主去了。
刚踏进门，湖阴公主便发觉了，忙忙得过来，呼她道：“永泰，过来替姑姑看看，这两个女孩子，哪个更和你皇祖父意一些。”
永泰见那两个女子俱是绝色，见她望去，都拿出百般风情来，一个妩媚多姿，一个袅娜多情，便笑道：“我可不知了，这儿两个美人都好。”
湖阴公主见状，愁道：“我若进宫，最多只能带八个过去，带多了皇上就起疑心了。”
永泰闻言，笑道：“姑妈是否为那梁妃烦恼？”
湖阴公主听了，挥手屏退旁人道：“那狐媚子我素日里就见她不顺眼，今日正好趁机送人进宫夺了她的宠。”
永泰郡主听了，缓缓道：“姑妈是否觉得梁淑妃不可能回宫了？”
湖阴冷笑道：“哪有贬斥出宫的妃嫔回宫的道理。”
永泰笑道：“道理不道理，都在皇上一句话罢了，昨儿个那么生气，也没见他当场杀了梁妃，今儿个更是没下旨废她，那么梁妃就还是梁淑妃，几时在梁府住厌了，几句软话，想必皇上立刻就接她回去了。”
湖阴冷笑道：“永泰今日来，竟是替那狐媚子说话来的。”
永泰见湖阴眉立，知她恼了，乃笑道：“那梁妃与我有何相干，若不是为了姑妈，她就是死在我面前，我也是眉毛都不动一下的。”见那湖阴公主面色微微和缓，乃重又笑道，“姑妈想想，若是皇上真的对那梁妃旧情未断，姑妈便是送一百个天仙进去，也夺不了宠，反而显得姑妈有意和梁妃过不去似的。这到最后，害得是姑妈自己啊。”
湖阴公主此时正打着如意算盘，以为孝景帝必是恨上梁妃了，其实也怪不得她，她素知父亲好大喜功，最容不得别人当面顶撞的，梁妃昨日所为，正是犯了孝景帝 的大忌，因此上根本就不曾想过梁妃还可能进宫。她自己也同孝景帝一般性子，容不得逆耳之言，听不进永泰之语。乃向永泰道：“你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旧情未断不断的，这里人多，你去别处顽会子再来吧。”一边吩咐自己使女道：“先送郡主出去。”转身进屋。
永泰见这样子，知道姑妈刚愎自用，说是不中用的了，叹了口气，自去东院寻谢玄说话去了。那谢玄早上为这送人进宫的事情劝母亲不听，也被赶了出来，闷闷不乐之下，自回东院看书。永泰进来时，将方才在湖阴公主出所见说了，两人都忧心不已，怎奈那湖阴公主素来自负，他二人都是晚辈，不好多说，若寻那衡阳王谢浑的话，却是个素来惧内的主，无法，只得由她去了。
不出他二人所料，湖阴公主送入宫中的诸女子美则美矣，却没一个中孝景帝之意。过了四日，八月二十日，梁妃之妹卫国夫人进宫向那孝景帝道：“臣妾姐姐忤逆当今，罪该万死，然而陛下何惜未央宫中三尺之地做斧钺之处，让她死在宫里，为何要送还外宅受辱呢？ ”一语未毕，泪水滂沱而下。孝景帝见状，心中怜悯，不由得心中怒火去了大半，怜惜之情翻了一番。当不得那卫国夫人巧舌如簧，更使孝景帝格外怜惜，于是，当日，便令取了皇后所乘的重翟车，去梁府风风光光地接梁妃回来，梁妃回宫，刚下车便拜伏于地，哭泣甚哀，当夜，又格外用心，婉转承恩，愈发使得孝景帝又爱又怜。
经此变故，这梁淑妃的气焰更甚于往昔。她闻说湖阴公主百方寻求美人入宫，且和内侍秦无庸勾结谗害于她，便寻了个由头，将秦无庸杖毙，又每每在枕边说湖阴公主百般骄横无状。孝景帝初时不信，后来听得多了，渐渐对自己女儿也恼恨起来。后来借故发挥，竟是应了谢玄当日前言。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那梁淑妃既然在宫中重又得宠，那梁家外戚俱个喜气洋洋，孝景帝又加封梁珪开府仪同三司，待要加封梁家其他人时，梁淑妃听从梁松之劝，故意谢绝，显得自己贤良，孝景帝见她这样，更是怜惜。每每钦赐大量金帛珍玩与诸梁。待得新年，见梁妃思念家人，又特地下旨，许梁家诸内眷每月朔望进宫探望淑妃，这却是除了皇族宗亲之外，无人可享有的恩典。因此上，梁家气焰熏天，西京之中无第二家可比，就连那长安街上的三岁小儿都歌道“梁上燕，长相见”。这梁家既知湖阴公主刻意陷害之事，便拿那湖阴公主并衡阳王府作了对头人，也不管她凤子龙孙怎的，只是寻隙要她好看。欲知这梁家究竟要怎得折辱湖阴公主，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