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与盛夏》未小霜

4、第4章

　　黎梨从来没想过会是什么原因，两家是世交，她爸爸与张爸爸是初中高中一直到大学的同学，她一直以为，两位长辈的关系会想自己与张晨阳一样。
　　或许曾经是这样，张爸与梨爸都是出身农村，此后一同升到一中，再后来成了财经大学的校友，张爸也在酒后，抱着梨爸的手，哭诉自己曾经的家庭多么贫穷，以至于吃饭都得跟梨爸借饭票，信誓旦旦保证梨爸是自己一辈子的哥。
　　直到看到皇家花园酒店金碧辉煌的迎客大厅，黎梨才意识到这次请客有多么的不同。
　　曾经，黎梨每次路过皇家花园都会被它奢华的装修震撼，而梨爸只是闷闷地呛声：什么呀，金玉其外，实际上的菜品不怎么样。
　　而不怎么样的菜单拥有着让周围所有酒店叹为观止的价格，能进出皇家花园的人也足以让人侧目，即使是门口的保安，看进出的人都从来不用正眼，他们自诩用正眼瞧过更高级别的人物。
　　还是第一次进入皇家花园。
　　梨爸梨妈早早就在挂着海天阁牌匾的门口等待，看到张晨阳前来，忽略旁边的亲生女儿，招呼着进了房间。
　　黎梨感觉到嗓子有些梗住，张晨阳大大咧咧，自然不会注意到黎梨的表情变化，如果此时他稍微主意，就会发现来自青春期敏感的自尊心此刻正在被动摇。
　　这感觉并不好，黎梨再迟钝也明白了今晚这顿饭的意图。
　　张晨阳的爸爸升职了。
　　来自少女的第六感，张爸从工作开始就具有着自己爸爸无法企及的圆滑，同时也会大着胆子干出一些梨爸觉得都匪夷所思的事情，这个大胆和世故，按照梨爸胆小的性格恐怕一辈子都只能做个小职员，运气好点升个区域经理，在这个方面，张爸显然更胜一筹。
　　房间的冷气开的很足，黎梨依旧感觉空气有些闷，餐桌上的气氛也是极其诡异，黎梨无论如何都不能将面前两个中年男性与梨爸口中吊带背心坐在河边吃着烧烤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此刻两个人穿着正式，张爸爸坐在主位，旁边的爸爸陪着笑，坐在旁边的妈妈与张妈妈在攀谈，时不时说到张晨阳，张晨阳也是笑着的……
　　一幕幕都在刺痛着眼睛，脑子里似有火车开过，轰隆隆的听不清众人的谈话。
　　“小梨有什么想吃的吗。”突然有人提到自己，黎梨马上回过神来。
　　身旁的妈妈比她反应更快：“她什么都爱吃，点晨阳喜欢吃的吧。”
　　黎梨温顺地点点头：“什么都爱吃。”
　　梨妈将刚刚递到黎梨手中的菜单抽出来，递给张晨阳，张晨阳毫不客气的接过。
　　梨爸满意地朝着黎梨点头：“小梨呀，要和张晨阳搞好关系，到时候一起去实验。”
　　鼻尖有些酸涩，脑子也是懵懵的，没有跟爸爸坦白自己今晚要选推荐生学校，如果让爸爸知道，自己已经如同爸爸口中“自甘堕落”一样，选择了一中，恐怕自己接下来的生活也别想好过。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身，是不是礼貌地跟众人说自己出去透口气，下一秒的黎梨靠在门口的柱子上。
　　当爸爸跟我说让她和张晨阳搞好关系的时候，黎梨瞬间明白了鲁迅的《故乡》中，闰土的那一声老爷的感受，黎梨不是老爷，她是闰土，老爷是张晨阳。
　　手机的铃声适时响起来，黎梨一阵眩晕，手忙脚乱地按开接听键，是孟老师温柔到刺耳的女声：“黎梨，跟爸妈商量好没，咱……”
　　“商量好了，上实验。”黎梨打断孟老师将要进行的新一轮洗脑，果断的态度让孟文慧有一瞬间的卡壳。
　　“什么！黎……”忽视孟老师手机那头凄厉的尖叫，黎梨将手机背在身后，她也说不出这是什么样的想法，本来有一瞬间的动摇，在今晚得到了坚定，自己如果不挑战一下，就真与别人越差越远了。
　　‘也许明天，孟老师要着急了吧。’
　　她不傻，下午就听说，学校里某个副校长的孩子，这次模考考了年级第三十五，本来没有实验名额，所以各个班主任都在竭尽全力做着他们这些应该被牺牲学生的思想工作，美其名曰是为了学生们着想。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一张揉皱的纸团顺着后厨的方向扔了出来落在黎梨的脚下。
　　连根头发都会被及时扫走的大理石地板上这个十分突兀的存在让黎梨不能忽视，两根手指捏起来，确认纸张干净，不是被人塞在口袋里下一秒就会被洗衣机搅烂的那种，回头看一眼海天阁从来不为她敞开的大门，索性靠在刚刚的柱子上，用手慢慢磨平那纸团。
　　纸团正中央，黑色油墨笔利落的写下一串数字。
　　数数位数，似乎是某个人的□□。在这个□□刚刚在初中泛滥的时间，这种搭讪方式实在见怪不怪，而这张纸条被扔出来，说明某个被搭讪的人拒绝了搭讪，再恶劣一点黎梨都要脑补出一套校园疼痛言情小说里男女主闹矛盾的桥段。
　　黎梨笑笑，将纸团重新揉皱，扔进垃圾桶。
　　回房间的路上，好像有个同样穿着校服的男生擦肩而过，不等她做出反应，少年已经闪身消失在拐角。
　　半个小时前，陆时出现在皇家花园的洗碗间。
　　比起外面的富丽堂皇，洗碗间逼仄狭小，周围的油烟熏成漆黑一片。里面开着昏黄的灯，被油烟糊满灯泡，灯光透出来也依旧看不清。
　　唯一的干净是坐在堆满油腻碗筷中间的女生。
　　女生熟练得拿起碗筷逐一清洗，白皙纤长的手指，在污水中来回搅拌。
　　作为皇家花园这样规格的酒店来说，碗筷原本是有专门的清洁公司。但总有些碗筷交给清洁公司都觉得浪费，于是便出现在女生面前。
　　“唐棠。”陆时叫了一声。
　　唐棠抬起头，看清来人，手上没有停止动作。
　　“你也是，一中初中部的学生？”
　　唐棠点头。
　　“你是一中的艺术生？”
　　唐棠点头。
　　“我会和父亲商量，给你加时薪。”
　　“不需要。”
　　唐棠抬起头，平静的开口。
　　“唔……”陆时尴尬地站在原地，摸了摸口袋，掏出被他放好的纸条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你有需要可以加我。”
　　唐棠没有拒绝，手随意在围裙上擦了两下，接过那张干净的纸，少年的字迹有些工整，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一笔一划写上去的。
　　“你可以走了。”唐棠不再理会，继续手里油腻的碗筷，不知是不是故意，唐棠动作很大，溅出的污水星星点点洒在干净的蓝布裤上，有些突兀。
　　十五岁的陆时不会想太多，或许只是不想让在台上熠熠生辉的女孩埋没于碗筷之间，也或许只是想做个朋友。
　　对于唐棠来说，陆时不是从天而降的王子，救她于水火之中，她也从来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多么煎熬，但如果接受了与自己同龄的人所施舍的善意，那就真的与摇尾乞怜的狗没什么区别。
　　她确实是一中的艺术生，小学之前就被老师挖掘到惊人的音乐天赋，她也十分争气，从学古筝开始，各种大奖拿到手软，一中也给出丰厚的补助让她留在一中。
　　可补助不能当饭吃，如果说刚开始唐棠母亲也做着唐棠成为古筝演奏家的梦，后来就是现实击垮了这个妈妈。
　　先是出轨，直到现在唐棠也无法理解，那个男人是怎样厚着脸皮在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依然外遇不断。
　　在经历了为期一年断断续续的争吵之后，唐红霞身心俱疲。
　　唐棠记得那天下着暴雨，父母拿着被雨打湿的离婚证爆发了最后一次争吵。
　　争吵的内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个男人指着妈妈的鼻子，趾高气扬地跟她说：“离开了我你啥也不是。”
　　那时的母亲红着眼，不甘示弱地回应：“以后周棠是我一个人的，以后她功成名就你别觍着脸来！”
　　一语成谶，只小学文凭的唐红霞还是被这个滚滚向前的时代抛弃，勉强找到一个给别人看店的工作，发福的身材挤进修身的店员服中显得格格不入，每天面对的是这个城市成功者鄙夷的目光。
　　生活磋磨了民政局前那个骄傲的女人。
　　但唐棠有着这个年龄段女生的骄傲。
　　所以看着陆时离开的背影，她只是随手将纸条团成一团，顺着后厨的窗户扔了出去，她与陆时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陆时也永远无法理解唐棠。
　　只需要一个拐角，金碧辉煌的还是那个酒店，一个拐角挡住了很多东西。
　　陆时的生活中，从来都不乏拐角，拐角为他挡住这个世界的一切阴暗、贫穷所以在他的认知里，十五岁的女孩永远都不需要为自己的生计担忧，只需要坐在干干净净的教室里，憧憬未来就好。
　　这个观点将会在不久的将来被黎梨痛批为资本家大少爷的何不食肉糜，可对于这个连肉糜都被其母亲姜燕誉为粗鲁食物的少年，他也无法考虑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