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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五)

      医院病房纵然布置得再舒适,终究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地方,留守“看护”白云飞闷了半日,到午后便待不住了,亲自借来轮椅要带展昭下楼转转,美其名曰“呼吸新鲜空气对尽快恢复身体健康有极大帮助”。

      阿节不得不提醒他:“少爷,唐总走之前特意交代过,展先生还要静养一段时间……”
      白云飞皱皱鼻子,“唰”一下拉开窗帘,指着外头嚷嚷:“天气这么好,傻子才闷在屋里。而且我刚问了医生,他伤口恢复得很好,下床走动走动绝对没问题的。”

      展昭被忽然涌入房中的灿烂阳光晃花了眼,好一阵子才慢慢看清外面的景色——高楼广厦、车流不息,唯有天空仍是泛着微白的浅蓝,与千年之前似乎并无不同,却又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那是一个他几乎完全不了解的世界。

      “少爷……”阿节还待阻拦,却见展昭摆一摆手,微微笑道:“不妨事,便依白……白先生所言罢。”
      白云飞遂了心意喜笑颜开,十分殷勤地将轮椅推到床边:“来,坐这上面,我推你下去。”

      “展某……我能走路,白先生不必担心。”
      展昭向来刚强,不习惯他人太过照顾,说话间已自己起身站了起来。阿节忙从衣柜里找了件羽绒大衣给他套上,方才在自家少爷一迭声的催促中出了门。

      正是午后休息的时间,医院里人不算太多,白云飞也不敢带展昭往外头跑,只领他在后边疗养中心的花园里转了转。深冬时节草木萧瑟,水池边倒有一株老梅开得正好,幽香阵阵,沁人心脾。
      展昭便在树下停了脚步,微仰了头去看那些洁白的花朵。

      他记得开封府里也有这样一株梅树,公孙先生说品种难得,殊为可爱。只是府里来往多是舞刀弄剑的武人,于这些风雅上一窍不通,花开花落亦从不留意,倒可惜了那抹凌寒盛放的寂寞芳魂。

      直到那年冬天,他在江州办完一桩大案,风尘仆仆赶回汴京,连包袱也不及归置就进了书房向包大人细禀案情,足谈了两个时辰方罢。
      出来时,便见天地间已是六出飞花纷扬回旋,梅树下,一个白衣人负手而立,风姿卓然,暗香盈袖。那人回身望过来时,新雪簌簌落在他眉宇之间,极锋利如刀的眼眸也被氤氲成两泓不言不语的温柔。

      那一瞬,他忽然明白为何这株梅花要被称作“眉间雪”了——
      枝上花泠泠似冰,千年的苦寒都揉成魂魄里不散的香。
      树下人皎皎如玉,万丈的惊涛亦收作胸腹间无畏的光。

      竟皆是,眉间一片雪,不染半分尘。

      不远处,白云飞耷拉了脑袋正对着手机唯唯诺诺。他才刚一下楼就接到唐予柏电话,被劈头盖脸一顿狠骂,还不敢回嘴让展昭听见,憋屈得灰头土脸蔫成一坨,也不知唐大老板怎么能耳目通天到这个地步,难不成真在这人身上装了卫星定位?
      白大少挂掉电话正暗自嘀咕,猛一抬头,却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霎。

      一树盛放的白梅下,展昭静静伫立,似是陷入了某段回忆而有些恍惚。他微仰着头,神情柔软,侧脸的轮廓清晰又美好,肌肤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几乎是透明的,如天上云、水中月,清白干净得似乎一碰就碎了。

      倏而风过处,吹落几许花瓣,像雪又像坠开的月光。那人微微蹙眉,纤浓眼睫盖住一片潋滟眸光,低了头想伸手去接落下的梅花,却什么都没有接住,修长手指有些无助地僵在身前,半握着,空空如也,终于缓缓垂落下来。

      白云飞愣了好一阵子,忽然恶向胆边生,掏出手机对着展昭一顿偷拍,又挑了几张照片传给唐予柏,附言两字“妖孽”,跟了一整行加粗感叹号和流口水表情。他喜滋滋发完之后立马关机,想到那头唐予柏暴跳如雷的样子恨不能叉腰狂笑三声,只觉浑身上下神清气爽,舒坦极了。

      “…………”
      目睹了一切的阿节缓缓按住口袋里狂震不已的手机,头皮发麻嘴角直抽。他自不敢如自家少爷那般公然作死,只得寻个角落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唐总……”
      听筒里沉默片刻,传来一个冷到极致的声音:
      “你告诉白云飞,他如果还想活着看到明天早上的太阳,就立刻……”

      话才说到一半,蓦地里身后传来一阵尖声惊叫。阿节猛回头看去,就见疗养中心那栋六层小楼的顶部露台上,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正吃力地扒着栏杆,大半个身子悬在边缘摇摇欲坠。

      这动静自然也惊到了展昭与白云飞 ,他们两人此刻离那小楼最近,白云飞下意识便往楼下奔去。才跑几步,那孩子已然支持不住,手一松掉了下来。
      白云飞脑中才刚冒出“完了!”这个念头,眼前忽然一花,似有一个人如飞燕般极快掠过,瞬息之间便抢到了露台下方,稳稳接住了掉落的小孩。

      “展……展昭?”
      白云飞张大嘴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刚刚这人是在飞吗?

      待回过神来,阿节也已赶到,便先帮展昭抱过孩子略略检查一番,见那小鬼似乎没有受伤,只是有些惊吓过度,众人不由稍松一口气。
      “小昌!”楼里跌跌撞撞冲出一对男女,紧紧抱住孩子又哭又笑,应是他的父母。

      “行了,孩子没事,不过最好再带他去仔细做个检查。”白云飞最见不得大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有些嫌弃地皱皱鼻子,毫不客气道,“你们心倒是大得很,那么高的地方,竟敢放孩子一个人玩?做父母的还是该长点脑子,下次恐怕就没这么幸运了。”

      孩子爸爸愣了一下,似是被白云飞教训得有些下不来台,面色一时阴晴不定。不过他还算涵养不错,大约是看在自家孩子被救的份上没有吭声,只擦干眼泪点一点头,又连连向展昭感激道谢,之后才带着妻儿往门诊部去了。

      白云飞摸摸下巴,回头想跟阿节说什么,却见他抬手扶住展昭,面色微变:“展先生……你还好吧?”
      白云飞三魂登时吓掉了两魂半:“展昭你……你你你怎么了?”

      展昭适才情急之下动了内力使了轻功,又生生承了孩子摔落下来的冲力,伤口处痛得厉害,此刻已有些支撑不住,一张脸渐无血色,只勉强摇头道:“我没事……”

      “什么没事?怎么看都有事嘛!”白云飞急得跳脚,慌里慌张拉开展昭的外衣,果然见里头那件薄薄的病号服上渗出好几团血渍来,不由大惊:“你伤口裂开了!”

      白大少实在没想到,在医院楼下遛一圈,竟遛出这般大的事故,害展昭再次进了手术室。好在医生说伤口撕裂不算严重,也没有伤及骨头脏腑,只是得在病床上多躺一阵子了。

      待将人送回病房,白云飞甫一关上门便瘫在墙角唉声叹气:“阿节,你说唐予柏有没有可能下个月再回来?”
      阿节忽然想到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看了看,咳嗽一声,对自家少爷沉痛道:“唐总的电话……一直没有挂……”

      “…………”
      白云飞看着手机屏幕上扎眼的“唐予柏”三个字,简直生无可恋,自暴自弃地伸手直接按掉了通话界面。
      他抱头沉默半晌,跳起来踹了几脚墙,恶狠狠道:“他娘的,老子要去找个庙拜拜!”

      展昭挣扎着从一片昏沉中醒过来时,万籁俱寂,夜幕犹深,唯有床头一点光晕,无声无息地洒落淡淡温然。
      许是因为麻药的效力未退,又或是梦境重叠得太多太乱,他此刻意识并不是很清楚,微抬的眼帘盯着头顶白色的天花板,一时没能明白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只茫然般地喃喃自语:“玉堂……”

      几不可闻的两字才出口,却如寒凉刀刃没入胸膛,他蓦地阖上眼,眉宇微微颤抖,是血肉模糊时来不及掩饰的哽咽仓惶。
      但也只泄露了那么一丝一毫,便尽数被他咬牙按捺在心底,封存在岁月最深处最晶莹的琥珀之中。
      带泪,神圣不可碰触。

      “……展昭。”
      似乎有人亦在回唤他的名姓,刻意压低的声音竟有几分熟稔,鼻端隐隐嗅到一股冰霜般微凉的气息,又带了清浅寒香,恰如那人挟着梅枝踏雪而来时的凛然。

      展昭眼睫轻颤几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转过头,正对上一双目不转睛的深邃眼眸。
      浓眉凌厉,薄唇锋锐。
      ……到底不是他。

      “扰到你了?”唐予柏看着他面上失魂落魄般的神情,手指微微一动,有些艰难地忍下了俯身握紧这人双手,甚或抚上他面颊的冲动,只默默垂下眼帘打落了眸光。

      “唐兄?”展昭神志逐渐清明,微微笑了笑,声音里却带着些少见的虚弱无力,“你怎么回来了?”
      “……来看看你,待会还要回去。”
      唐予柏淡淡一句,便掩去整晚往返千里的奔波。

      他原本要处理公司里一些紧急事务,还想做些准备好将展昭接到身边安心照顾,谁知竟又出了状况。虽然医生再三保证没有大碍,他整个下午仍旧心神不宁,眼前尽是初见展昭时那人浑身沐血、气息奄奄的模样,哪里还待得住,必得亲自瞧上一眼才能放心的。

      “早上走时还好好的,半天时间就弄成这样,白云飞可真有本事。”唐予柏语气沉沉,眸色更沉,“我必饶不了他。”
      “唐兄莫要动气,本就是我自己大意,与白……白先生无碍。”展昭是极有礼数的人,觉得躺在床上与他说话太不像样,便艰难地支着胳膊想要坐起身来。

      唐予柏眼疾手快将他按住,眉头皱得愈深,“何苦不安生,乖乖躺着!若再乱动,我非将你绑在床上不可!”
      话才出口,唐予柏险些咬了舌头。

      他记得前世自己也说过同样的话。
      那是展昭唯一一次醉酒。

      “玉堂……”素来清正端方的人脸上染了薄红,竟那么好看,一双眼笑盈盈地瞧着自己,唤着自己名字时尾音微翘,像一把毛茸茸的猫尾从心尖上轻轻扫过,又甜,又痒。

      白玉堂眸色暗了暗,喉结微微滚动,随即轻叹一口气——
      二十年的西域“九重天”,极香亦极烈,需兑双倍的水才堪入喉,展昭却一口气喝了半壶……饶是他酒量再好,也受不住的。

      那人没得到回应,偏还要自个儿凑到跟前,伸出指尖戳了戳他脸颊,“……玉堂?”
      “…………”

      白五爷逍遥飒沓华美如仙,也曾于万花丛中吟咏风月痛饮高歌,展颜一笑时又得了多少倾慕爱恋情意绵绵,他却从来心硬如铁无动于衷。
      大约积下的债实在太多,终于报应回来,风流天下的锦毛鼠生平独一个倾心之人,偏是他最不可碰触、最不能沾染的人。
      连说也不敢说。

      他以为只要自己绝口不提,便能够一辈子守住这个秘密,做他的知己好友,做他的生死之交,他们便能相安无事,长长久久。

      可是此刻……此刻心上人就在面前,清凛修竹被烈酒浇灌成馥郁芬芳的兰,澄明月色被醉意氤氲成流光溢彩的霞。他全然信赖地倚在自己身边,那般温柔地唤着自己名字,毫不设防,触手可及……

      白玉堂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视线从展昭微张着的、带着水色的唇上移开,眼观鼻鼻观心地把他搀到床榻上:“醉猫,五爷跟前还逞什么能,乖乖躺好!”

      “唔……”
      展昭似是醉得狠了,不肯老实躺下,伸手欲掀被子,却被白玉堂眼疾手快按住了被角。展昭翻身又去掀另一侧,白玉堂索性将大半个身子都压了上去:“猫儿,别动!”

      展昭挣了两下没能挣脱,有些不耐地微仰起头,低低喘了口气,“热……”
      白玉堂脑中“嗡”的一声,一时有些目眩神迷,眼前只剩下那截半仰着的喉管,纤长优美,清白如玉,几乎可以听到血液在其中汩汩流淌的声音。与之相连的是下颌精巧细腻的弧度,明明没有丝毫女子的娇柔软弱,却更能唤起虎视眈眈的猛兽低下头撕咬啃噬的冲动。

      偏偏那人对自己惹到的麻烦丝毫不自知,还要伸手去扯中衣的领子,将更多饱满匀净的肌肤一一暴露在垂涎的猛兽面前。
      他心里积蓄了太久的渴望,刹那便要决堤。

      “猫儿,别动……”
      白玉堂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展昭双手按在床头,声音倏然低沉下来,有些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边,激得那人不自觉地细细发抖。

      “若再乱动,我便将你绑在床上……”
      未关严的窗扉忽而“砰”地一声被风吹开,一阵寒意挟着飞雪涌入室内,他蓦地住了口,几滴热汗慢慢从额角滑落。

      展昭眼中雾蒙蒙地湿润一片,神情依然无辜而迷茫,直至酒意完全侵占了意识,他终于在白玉堂怀中沉沉睡去。
      便错过了那一声因满溢着深情厚意而略显颤抖的低唤。
      “猫儿……”

      和落在额上的,那一个轻飘到转瞬即逝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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