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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四)

      “老板,您到底啥时候回来?董事会和老爷子天天轮番上阵逼问您的下落,我真的扛不住了呜呜呜!这周还有五次会议三场晚宴四笔合同外加十二份待审核项目书,不能再拖了老板……喂?喂喂?老板?老板救我啊啊啊……”

      唐予柏按掉电话揉揉眉心,转身进了病房,就见展昭长发未束靠在床头,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书。
      “怎么又起来了?医生说你得静养,最好一直躺着。”他叹一口气,皱着眉走过去抽掉那人手中厚厚一本少儿图解百科全书。

      展昭有些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没事的,展某……我,我自己知道,身上伤都已无碍了。”
      唐予柏轻哼一声,身体比大脑更快一步地抬手搭上他脉门:“什么叫无碍?你这回不但受了外伤,还中了毒,若不好好调养,万一牵连出以往旧伤,又得吃多少苦头……”

      他感受到展昭身体蓦地一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不慎又现出五爷性子,暗道糟糕。好在唐总见多识广,忙不动声色地往回圆话:“我看过医生的检查报告了,你五脏六腑都有损伤,血小板数值异常,谷丙转氨酶升高,白细胞高得吓人,血红蛋白低到只有50,左臂右膝还有陈旧性骨折!”

      一连串现代医学专用名词听得展昭头昏脑胀不知所云,果然忽略掉适才那一瞬的心悸,摇头一笑:“习武之人,谁没受过伤呢,哪便那么娇贵了……”

      “习武之人也是人,又不是铁打的,莫仗着自个会武功就不顾惜身体瞎逞强。”唐予柏没好气地瞥过去,尾音带出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展昭莫名有些心虚,咳嗽一声转了话题:“唐兄不是说有事要忙,怎又来了?”

      “也没什么要紧事。”唐予柏扯谎扯得毫无压力,全不顾自家秘书已经哭晕在千里之外,“你什么都不知道,一个人在医院我不放心。”
      展昭指指床头那一大摞各式各样百科全书,笑道:“这几日看了许多,好歹识得一些了。”

      唐予柏见他神色坦然,不复那日震惊迷惑、茫然失措的模样,便知这人又预备将一切藏在心底独自承担,一时欲言又止,半晌才道:“那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既来之,则安之。老天将我送到这里,想必自有安排。”展昭转脸看向窗外林立楼宇,清透眼底微一恍神,“只是到底未能向大人、先生道别……”

      他语气轻飘,唐予柏却听出其中重逾千斤的无力——昨日种种犹在眼前,一夕之间竟已永隔千年,多少恩义眷恋就这样被命运深埋入土,再也不能触碰。
      那种遗憾与愧疚,他何尝不明白。

      “不必太过伤怀。”唐予柏犹豫片刻,斟酌劝道,“史书记载,你家大人一生清廉、英明果断,深受仁宗倚重朝野尊崇,也算名垂千古,不枉所愿了。”
      展昭藏在袖中的手指下意识捏住被角,垂首应了,复而勉强一笑,眉间尽力舒展开来:“我明白……多谢唐兄开解。”

      唐予柏最见不得他这般强作无事的模样,却知他向来端方,绝不肯在自己如今这“陌生人”面前流露分毫软弱,一时便也沉默下来,闷然转过身去,几不可闻地喃喃自语:“还是这般爱逞强……”
      语气似微恼,又似心疼。

      “唐兄?”展昭以为他要走,心头空了一瞬,脱口唤道。却见唐予柏行至桌边,打开保温盒细细盛出一碗瘦肉粥,复又坐到床前:“来,吃点儿东西吧。”

      展昭其实并没什么胃口,接过碗舀了一舀,汤匙却没往嘴边送去,只抬眼看他:“唐兄吃过了吗?”
      唐予柏点点头,见他半天没有动作,微一拧眉:“怎么了,吃不下?”
      展昭不忍拂他好意,只得含了一勺粥在嘴里。他本不爱肉粥粘腻,入口却觉清甜香软,丝毫没有肉糜腥膻之味,爽滑得紧,不知不觉便将小半碗粥都喝完了。

      唐予柏见他吃得畅快,不由含了笑问他:“好吃吗?”
      “好吃。”展昭舔了舔唇,一双猫儿眼似是都亮了几分。
      唐予柏忍不住暗笑一句“果然是只馋嘴猫儿”,将碗勺收拾了,又替他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叮嘱道:“医生说你脾胃本就不好,即便没受伤,也该好好调养,否则年纪轻轻倒落下病根了。”

      展昭自己浑不在意,摆手笑道:“不过偶尔疼过几次,算不得大事。公孙先生开了好些养胃的方子,我回去……”
      他蓦地停了口,眼中眸光一点点碎开,断掉的话语如一截枯瘦枝桠,孤零零悬在晦暗夜色里,旋即随风散去,化作无声的叹息。
      回不去的,自己如今,还有什么地方可回呢。

      一时之间,坚勇如南侠,心头也涌起无尽孤凉。像一个被抛弃在荒漠之中的孩童,茫茫四野,渺渺苍穹,茕茕孑立。他寻不见来时的方向,找不到走下去的路。
      展昭有些狼狈地扭过脸,牙关紧咬,下颌绷出刀斫般的线条,从来挺拔如松的背脊微微颤抖时,竟比泣血嚎啕更令人心痛怜惜。

      唐予柏呼吸猛地一窒,忍不住伸出手想将他紧拥入怀,却在堪堪触到那人肩膀的瞬间惊醒过来——这辈子,他是唐予柏,不是白玉堂。
      白玉堂可以肆意不拘,亲之近之,毫无保留地奉上一颗滚烫真心。
      唐予柏只能袖手旁观,对面不识,如履薄冰地藏起所有刻骨温柔。

      他深吸一口气,掩去满眼痛惜,迟疑片刻,温热手掌到底轻轻落在展昭肩上:“别怕,我在,一直在。”
      “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展昭茫茫然抬眼看他,那张面容是如此陌生,说出的话语却如此笃定,像至亲至爱之人错过许久后一朝相逢,含着多少心酸感激珍而重之许下的承诺。

      别怕,我在。
      展昭又有些恍惚地想,怕?他在怕吗?

      恩师心结未解、含恨而终时,他愧。
      好友误解责难、刀剑相向时,他痛。
      世间公义未张、清浊难辨时,他愤。
      朝堂诡谲谋算、青天蒙尘时,他恨。
      他向来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所行坦荡,所念赤诚,死生面前亦能自若以对,又何曾怕过?

      唯独那时……
      唯独那一晚,他在漫天风雪中终于赶到襄阳城外,看到熊熊烈焰将整片天地染作血一般的鲜红,看到九层高楼轰然倒塌,碎石瓦砾四散倾颓。
      那一刻,他心中尽是从未有过的深深惧怕。
      锥心刺骨,声嘶力竭。

      他终是失了那人。

      展昭对上唐予柏一双深如江海的眼眸,微微牵动嘴角,平静得近乎有些哀凉地笑了。
      怎么会怕呢?
      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白云飞哼着小曲推门进来时,唐予柏正向床上沉睡着的人俯下身去,修长手指拂过那张俊秀面容,忍不住停留片刻,轻轻替他拨去散落在额间的一缕碎发。

      白大少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却又从指缝里光明正大地偷看:“哦哟哟哟……唐总居然也玩起了这种暗搓搓偷吃豆腐的把戏?”
      他嗓门着实高了一点,展昭在睡梦中也不禁微微蹙眉,眼睫颤了几下,似是就要醒来。可挣扎片刻,到底抗不过此时身体的虚弱和服下的安神药物,呼吸复又绵长下去。

      唐予柏这才微松一口气,替他掖好被角,抬头狠狠瞪了白云飞一眼,压低声音道:“闭嘴!”
      白云飞撇一撇嘴,瘫倒在小沙发上唉声叹气嘀嘀咕咕:“起早贪黑打了一个礼拜的白工,连句谢都捞不着,还要被某些人凶,我警告你做人不要太绝哦,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唐予柏不理他,只深深注视着展昭略有些苍白不安的睡颜,一眼又一眼,目光片刻也舍不得离开。
      白云飞被他这深情款款的模样惊出一身鸡皮疙瘩,倒吸一口气忙不迭抱紧了身旁的靠枕。但好奇心终究占了上风,白大少忍了片刻,不怕死地开口:“唐老大,难不成你跟这人真有过什么……呃,什么感情纠葛之类的?”

      见唐予柏不答,他撇撇嘴,自个儿摇头晃脑念叨起来:“可是不对啊,他明明说过与你素未相识,总不至于你唐大老板跟电视剧里那些恋爱脑女主角一样,见人家长得俊就陷进去了?”

      说着,白云飞蹭到床前仔细端详了一番,摸着下巴啧啧有声:“确实是个美人,不止皮相好,骨相也极佳,最难得的是那份清风朗月的气质,跟外边儿那些个庸脂俗粉可大不一样,哎哟唐予柏,你眼光还是不错的。”
      他在旁边哇啦哇啦个不停,唐予柏只觉脑仁被吵得一抽一抽地疼,眉心一皱,阴沉沉抬起眼皮瞅过去,白大少立马自觉闭嘴。

      可唐予柏盯着他瞧了半天,直瞧到白云飞寒毛倒竖想夺门而逃,却没骂人也没嘲讽,只轻飘飘地扔下一句。
      “他不记得了。”

      “什么?”白云飞愣了一会子,忽而瞪大眼睛反应过来,“你是说……他失忆了?”
      唐予柏抿一抿嘴,没有说话。白云飞只当他是默认,不由翻了个白眼喃喃自语:“这个桥段我好像看过,昨天电视剧里刚演过……”

      他有心好好八卦一把,无奈唐予柏嘴巴死紧,一句多的话都不肯说,任由他信口开河胡乱猜测,把个白大少急得抓心挠肺,正郁闷间,就听唐总又给他派了件活:
      “下周我要回去一趟,两三天就回来。我不在的时候,你帮我守在这里。”

      “哦哟?”白大少眨眨眼,嘴角勾出一点不怀好意的弧度,一张俊朗面容多了几分邪魅:“唐总居然放心把人交给我?不怕我这么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大帅哥把你心上人拐跑咯?”
      唐予柏冷笑一声,薄唇里吐出三个字来:“他不瞎。”

      “………”
      白云飞气结:“呸!你才瞎!你全家都瞎!”

      唐予柏看他跟只二哈似的一脸愤懑地挠墙,想想确实不太放心,便转头将守在外面的阿节喊进来又细细交代一番,从展昭吃什么药挂什么水到几点可以看书几时必须睡觉,事无巨细滔滔不绝,恨不能将他每日三餐的食谱都列成报表批准盖戳。
      阿节头回见雷厉风行杀伐决断的唐总如此牵肠挂肚,偷觑一眼自家少爷的表情,果然逼近目瞪口呆,正快马加鞭向生无可恋发展。

      都说唐氏总裁冷硬如岩不沾情爱,是最寡情淡漠的一个人,可谁知有朝一日岩石裂开,露出里头一颗滚烫真心,勃勃跳动着,将冥顽冰层尽数化成了潺潺春水,在山峦与芒草间无声流淌。

      无怪旁人惊讶,连唐予柏自己都极不习惯——那颗心有多久不曾这般鲜活地在胸腔中嗡鸣鼓动?三十年来被死死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白衣少年,被他亲手刻在牌位上的那个名字,终于挣脱了重重枷锁,活生生地立在他面前。

      极深的无人的夜里,那个华美如仙的少年俯首垂眸,穿过一千年的漫漫烟尘,在沉睡着的展昭耳边喃喃低语。
      “猫儿,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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