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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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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安帝与妃嫔的棚下串着珠帘铃铛,随风晃动,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
许贵妃着青衣薄纱,风来如雨雾翩翩,似清泉流于裙袂,恍若洛水仙子。她赏着水,碧波荡漾,轻柔澄澈,蜻蜓时不时从湖面掠过,点水出泛起涟漪。
也同家乡有几分像了。许贵妃望着水面出神,恍然间想到了多年前的曲水流觞。
面前浮现刘知意春风得意,鲜衣怒马的少年模样,徐素君不禁勾唇。
她无疑是欣赏他的。也许有几分少年的萌动吧,更多的还是投机之人的惺惺相惜。扬州通判的女儿,怎么会想嫁给安王呢?抛开身份来讲,徐素君宁下嫁也不肯与他人共侍一夫。
她最不想嫁的,就是皇家。她也没成想,刘知意真的喜欢她。江淮七日,他们虽高谈阔论,却没逾越雷池半步,恪守礼节,只谈文学,没有半分风花雪月。
为何,刘知意不由分说,便闯进她与父对峙的大堂呢?为何不由分说递给她一块玉佩呢?又为何将她接进京城,却等了一年才让她入宫呢?
在宫外的一年里,她日日如水蒸,似乎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外室,提心吊胆地将命运交给这位天下最尊贵的男子。
从来从来,她便不信他的爱。扮演好许贵妃还不够吗?
徐素君思绪回笼,她转过头,发觉庆安帝难以言说的目光。
许是今日的衣衫让庆安帝想起从前了吧。
许贵妃心头压下那股酸涩。现在,她还要扮演许素君吗?
庆安帝望着许素君出神,他透过她,看到了当年惊艳他的女子。那女子跟他很像,不过更加恣意,让他羡慕。现在,那女子就在眼前,他却认不出来了。
“陛下。”崔公公刚从一个小太监那听了什么,俯下身,轻声唤着庆安帝。
庆安帝眼神一动,向许贵妃宛然一笑。
“襄王世子刘昌平携礼求见。”
“宣。”庆安帝垂眸,周遭气压低了几分,就连赵皇后也心中打鼓。
崔公公高声传唤,随声而来的,一股幽香,接着晃进一抹暗红。此人走路步伐大而浪荡,随意撩开衣摆,红色水纹在驾前荡开。
“啪嗒—”许贵妃的杯子掉在桌子上,她半张着嘴,眸子漫上雾气。她忘了呼吸,忘了身处何方,只顾着盯着眼前这样无比熟悉的脸看。
皮肤不似以前黝黑了,那双桃花眼更加潋滟,穿着丝绸华服,眉宇间都带了贵气。
鲁长平,怎么在这见到你了?
“娘娘!”红袖急忙轻拍徐素君的后背,她从头顶渗出冷汗。鲁长平,她也绝不会认错。
“贵妃这是怎么了?”庆安帝狭长的眸子眯起,嘴角扬着,表情却愈加冰冷。
许素君回过神,冷静下来。她看懂了庆安帝的目光,于是道:“臣妾见王爷,像是故人。”
刘昌平依然跪地,拜过众人都,才朗声道:“臣也见贵妃娘娘眼熟,贵妃娘娘是哪人?”
许素君移开落在刘昌平身上眼,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她不回答,只是转头看向庆安帝。
“夭夭,是江淮人士。”庆安帝着重咬出“夭夭”二字。
“那便是了。”刘昌平嘴角漾开浅浅的弧度,还用他独有的带着少年气的嗓音悦然道:“臣曾在武当带发修行,有日偷偷下山,竟然找不见回去的路了!还好是娘娘,给了我吃食,不然,陛下此时可见不到臣侄啦!”
庆安帝朗声大笑,目光灼灼地落在许素君身上:“竟有此事,朕怎未曾听贵妃说起过?”
“这等微不足道的事儿,哪还值得在陛下面前提呢。”许贵妃垂眸,已然止了泪,温柔地抿着唇。
“朕记得……”庆安帝的翡翠扳指在案上饶有节奏地敲击:“成华……十二年,朕第一次在军营见你,亲自派人把你送回京都。一晃儿,都过去九年了”
庆安帝虽是与刘昌平叙旧,眼神却未曾移开过许素君。
“成华十二年,臣妾的哥哥也在那年投身军营了。”许素君从容的抿着茶水,抬眸,与庆安帝对视,她莞尔一笑,语气淡然:“他叫鲁长平,无字,王爷可认识?”
“……未曾听闻。”
“也是了。鲁大哥在成华十四年,为陛下挡箭而死,死得其所。”
庆安帝放下扳指,“哐啷”一声。
刘昌平只低着头,一声不吭。他袖子下的拳头青筋暴起,自己与自己拮抗。
“快把礼物献上来吧。”崔公公端着慈祥的笑容打岔道。
庆安帝半靠在座椅上,感受额角拂过的凉爽。许素君起身,拿出一方绣帕,轻柔地拭去了他额角的汗水。
“许贵妃。”庆安帝捉住许贵妃的手道:“朕记得,你原为朕安王时侧妃,自朕登基未曾大选。九月也是时候了,你协助皇后操办吧。”
赵皇后应下,又默不出声了。她像庆安帝身旁精致的人偶,像他装饰性的权杖。
她瞥见许贵妃瓷白的脸上贴着小意温柔的面具。就连陛下这等扯谎,如此简单地就泯灭了她曾经的人生经历……许贵妃居然还能面不改色。
无所谓了。许素君只是想。她发觉这一生如梦幻泡影,偏偏自己最真实。
难怪父亲能接纳鲁长平,难怪亲自安排他进军营,难怪提前一个月便安排好了江淮的踏青宴,难怪那日刘知意闯进大堂也无人通报……
父亲的心机也算没白费,曾经的扬州通判现已进了中书省,也算位高权重。
海底鱼兮天上鸟,高可射兮深可钓。唯有人心相对时,咫尺之间不能料。
白天还那样闷热,入夜却凉如秋水。未央宫外传来步辇声,宫里知是陛下来了。
陛下喝醉了,老远能闻见酒气熏天。他喊着“夭夭”,那么大个人,像乳燕般投入许贵妃的怀里。
“陛下……”许贵妃轻轻拍打庆安帝的后背,将他扶进殿内。
“红袖,炖碗醒酒汤。”
庆安帝捉住许贵妃的手,醉眼朦胧:“你为何不理解朕?为何见不到朕的不得已?”
“臣妾知道。”
“你不知道!朕爱你,可朕是天子!朕让你当贵妃,享荣华富贵……许素君,你为何不肯?”庆安帝伏在手上,泪水打湿二人手掌交汇的地方,顺着裂痕滑落。
不肯什么?许素君嘲弄地笑了。
他恨刘昌平,恨他用鲁长平的身份得到了少年时许素君的倾慕,他恨那个军营里被安排与她通信的鲁长平……梁河一战,他曾短短地凝视鲁长平的苍白的脸,鲁长平将信交于他时,他看见了深深的思念。
一个名字都被人拿去的征人,那时,竟如此思念素未谋面的她。他想知道他们的通信,那些他未曾参与过的时光里,她明媚成什么样子。于是,他也恨她,恨她为什么与自己在一处了,便再也不是从前他爱的许素君了。
许贵妃把手从庆安帝掌心抽离。
冷月无声。
“陛下,您爱的许素君只在江淮。是您亲手把她接到了宫中。”
她都明白。
庆安帝止住抽泣,他看她的眼神像看仇人。
他拉住她,滚烫的手掌好似要将她灼烧殆尽。酒力渐浓,眼前人已非彼时人,眼前人却似心上人,他爱神思飞扬的她倔强的模样。他强硬地拉住她,鸳鸯绣被翻红浪。
妃嫔的一切都是陛下的,天经地义的。
那夜过后,夏日也远去了,残红败柳无端,生命钻进了赵皇后和许贵妃的身子。
到底秋来,画梁双燕去,出宫墙。玉箫无复理霓裳。人未黄花,却谩碎把、寒花轻撧。夏季炎炎后,秋日竟急转急下如寒冬,穿着去年的氅子竟也遍体生寒。凉,是透骨凉。难为静怡轩一个个暂时安顿着的秀女,还穿着应季的薄衣。
“听闻陛下独宠许贵妃,也不知进了宫能不能得脸……”
“你说这话就没脸!好像你一定能进宫似的。”
眼见着两个女孩吵起嘴,嬷嬷们也不拦,转着钉子般箍在眼窝里的眼珠,像多年浸淫什么买卖的人伢子,将女孩们烙上三六九等的黥章。
“皇宫肃穆之地,姐姐妹妹若吵嘴,说出些不该说的,仔细被宫内听了去。”一道银铃般清透悦耳的声音打断了争执,嬷嬷们来了兴致,仔细打量来者的腰身。聘聘婷婷,品貌上佳,长相嘛……一个嬷嬷眼神一变,随意找了个说辞离了位子。其他嬷嬷也都是老狐狸,看出了不对,也没说什么,只是用昏黄的眼珠扫着她。
嬷嬷的眼睛枯小,里头却装着刮过宫门的风霜,人影搁里一扫,已然过了一辈子。
离去的常嬷嬷转身到了凤鸣宫。得了召见,她面色凝重地方步走近殿内,她低着头,余光瞥见了许贵妃的身影。
“起来吧。”皇后笑意冉冉,一脉轻松自如的模样:“什么事?可是秀女那边出了问题?”
嬷嬷踌躇着,眼神向许贵妃身上瞟:“这……”
“说罢。”许贵妃微微翘着嘴角,睫毛遮盖住了眼波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