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硫医

12、第 12 章

　　西风半夜惊罗扇。蛩声入梦传幽怨。碧藕试初凉。露痕啼粉香。清冰凝簟竹。不许双鸳宿。又是五更钟。鸦啼金井桐。

　　庆安帝转到未央宫前，他站定，一如往常那样踟蹰。

　　一阵冷风，身旁护卫不由得瑟缩，庆安帝却一动也不动。

　　“陛下，龙体可还康健？”

　　夜里似乎传来了他魂牵梦萦的声音，一瞬间，他甚至以为是幻觉。

　　“贵妃娘娘，皇上来啦。”崔公公喊着，语气中带着一股恩赐。

　　“陛下，夜已深了，臣妾想起从前白纻春衫如雪色，扬州初去日。如今身子重了，诸多不便，陛下海涵。”

　　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白纻春衫如雪色，扬州初去日。

　　轻别离，甘抛掷，江上满帆风疾。却羡彩鸳三十六，孤鸾还一只。

　　“娘娘！”

　　门里传来鸳鸯的惊呼，是为了贵妃娘娘的话而紧张。

　　庆安帝却咧开嘴角，心中种种郁气一扫而空。他知道，轻别离，甘抛掷，为何还羡彩鸳对对？她终于转圜心意，想开了啊。

　　“朕明日来！”他道。

　　“臣妾恭送陛下。”

　　今夜，月色格外动人。明月如流水，恍然从星泄，风霜诉柔情，朱墙也在雀跃。

　　他知道她理解的！

　　“南风知我意！”庆安帝乐不可支：“你说得对，朕的宫中，南风日日吹。”

　　听了庆安帝的脚步慢慢消失，许素君无悲无喜的脸上露出嘲弄。

　　他凭什么指望她理解他？

　　“娘娘，回去吧。”红袖眼中露出担忧。她知道许素君心中有多悲伤。

　　“刘知意。”许素君突然说：“安王，庆安帝。他轻易地爱上了许素君，就认定许素君是他的人了。他可曾想过我呢？是了，他不必想。”

　　“娘娘，夜深了。”红袖被许素君的话吓到了，急忙牵着许素君回寝宫。

　　许素君摇摇头，叹息着，望着棚顶发笑：“他认为他对我极尽宠爱，可我也自认为扮好了爱他的许贵妃。你知道吗？人是会变的。就像刘昌平，他求荣华富贵，这本该的。我求的自由从一开始就是泡影，我怎么能不变呢？我怎么能对望不到头的红墙露出徜徉于山水间的笑容？他爱的，自始至终是我身体里的他的影子。”

　　“我认为，我对他不是爱。我感动于他对我的付出，也许我有些沉溺……可他是皇上，是我注定不会爱的人。”许素君看着红袖，红袖早已遣散了众人，将厚帐子放下。

　　“小姐爱鲁长平吗？”红袖大胆地问，这一刻，好像回到了江淮的闺阁。

　　“我……我不知道。陪伴我的镖局的那人，同我写信的那人，他们合起来才是完整的鲁长平，可他是世上没有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许素君泪水打湿了锦被：“原来这样难受。”

　　“小姐，你如今还有福满。”

　　“福满五个月了。我曾经想着，要让她遍访名山大川，马踏天涯海角，看遍世间种种……可我现在不想这样了。我才理解到，女子无才便是德。我想像男人一样活着，活在大街上，并非后宅里。我想科考，我想投军，我知道女子也有这样的能力。可我不能，若我没有这种想法，我现在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红袖紧紧攥住许素君的手，许素君肚子里的娃娃，已经四个月了。

　　“小姐，你是红袖最最佩服的人了。你想出了新的征税方法，帮助了多少百姓啊！我记得你说过，女子也能成为书圣，也能著史书……她们能的，娘娘也能，我从未怀疑过！”

　　“可是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变成我最害怕的样子。”

　　“没，小姐，没。”

　　是啊，没。

　　许素君啊，你何必怀疑自己。

　　她沉沉地睡去了，格外香甜。

　　庆安帝也睡了，他做了个梦，梦里，他与她就是普普通通的夫妻，他教书，她卖布。

　　刘知意也想远离皇室的纷争，但他不能。你死我活的厮杀，他不能有二心。于是他看见了许素君，那个在竹林里，在江淮自由自在，还有着几分江湖气的许素君。可他哪知道，那个许素君，也不过是许父压错了宝的偶然。

　　许素君就如水底世界里想上岸呼吸空气的鱼。得到了空气，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明，可是岸上空空荡荡，没有同伴，没有浸淫她整个生命的水域，她只能清醒地挣扎，目睹自己死去。

　　只不过死之前，她想翻出朵浪花。

　　宫里没什么消息能藏住，庆安帝被许贵妃拒之门外后，竟和颜悦色，高高兴兴的，着实惊了不少人的脑袋。

　　谢嫔静静地坐在玉宁宫里，她极力克制把桌上的东西都摔得稀巴烂的欲望。

　　“陛下就那么喜欢她？”谢嫔冷笑道：“便是将陛下关在宫门外也听不到一句重话？”

　　原来，爱是这样。

　　她从没得到过。

　　谢嫔或许不知，赵皇后是知道的。凤鸣宫的气压如山雨欲来。赵皇后不说话，宫人们跪了一地。

　　“今日的茶老了。下去领板子吧。”赵皇后把茶泼在地上，身旁的小太监立刻捉了个痛哭流涕的宫女。

　　板子重重地打在宫女身上，头两下，还能听见女孩的嚎叫，没一会哭声喊声都小了，看来是皮开肉绽了。再一会儿，彻底没了声息。

　　明珠走出寝宫，吩咐下人把地面收拾干净，那女孩的尸体草草扔出宫外了。

　　“下手怎得如此重？本宫什么时候叫你打死她了？”赵皇后把茶盏摔倒小太监脚边，小太监软囊囊地跪坐在地上，磕头磕得乒乓响，连连求饶。小太监吓得流尿，腥臊味散开，惹得赵皇后捂着鼻子咯咯笑。

　　“行了，腌臜东西！快把他抬下去吧。”赵皇后摆了摆手，这一通算是过去了。

　　下人们散了场，面色都紧绷绷的。这位皇后，愈发阴晴不定，越来越难伺候了。

　　“明珠儿。”翠竹悄声将明珠叫到偏僻的院子，低声道：“我瞧着娘娘不对，从前做姑娘的时候没这样过呀。”

　　“也不是第一天了。”明珠叹了口气，面色也不大好看：“你没见着泡茶的欢儿，皮开肉绽，从鼻孔里往外流血，我一想起来，就感觉阴冷阴冷的……”

　　“是不是皇上来就好了？”

　　“未央宫那位也没这样啊。”明珠低着头，不止在想些什么。

　　翠竹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说：“哎，这话让娘娘听去了，非得剥皮抽筋不可。我这就去忙了。”

　　“哎。”

　　明珠想到前阵子溺死在湖里的映雪，脚底往上窜起一股凉意。

　　赵皇后兴许也知道自己的变化，但是她不在乎。

　　自庆安帝又变成眼中只看得见许贵妃的样子，她控制不住的想做些什么。她就想看见许贵妃绝望。她把目光投向了福满。

　　许素君自福全出事后便格外小心，一应事务亲自操办，不过近日，她要着手写本笔记，于是福满就交给了红袖看管。

　　红袖基本时时刻刻将福满带着，一刻不离，几个月下来，赵皇后竟然没找到任何机会下手。

　　于是，赵皇后转移了目标。她想要许贵妃肚里的是个死胎。

　　胎儿已经八个月大，又是一年料峭的冬。

　　冬啊，总是收隐，阳光透着股苍白无力，到达地面又被冰雪阻隔，皑皑泛着刺人眼的雪光。未央宫里种着松树，雪覆于上更显得苍翠欲滴，好似就为这一刻而活似的。

　　冰天雪地里，没人愿意到广阔的天地间了，人们钻进屋子，抱着炉子，抑或是得以一起取暖的人。

　　于是庆安帝尤其喜欢到未央宫了。他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更多时候，庆安帝只是安静地看着许素君誊抄稿子。她写了一部寓言式的志怪故事，取名为《孤山草堂笔记》。

　　庆安帝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许素君说，子不语，妾语。

　　庆安帝被逗笑了，抱着福全道：“看你娘亲伶牙俐齿的样子。”福满九个月大，已经会咿呀咿呀地说话了。

　　庆安帝把手里的羊骨头丢给福满，福满瘪瘪嘴，将骨头丢在一边。红袖走上前，拿出撮红缨在福满面前晃啊晃，逗得福满咯咯乐。

　　“陛下，公主是最爱玩红缨的。”

　　庆安帝笑逐颜开，极尽温柔的抚摸着福满的脸：“朕的女儿果然与众不同，喜欢红缨，珠钿翠盖，玉辔红缨，便叫刘玉缨如何？”

　　他转向笔耕不辍的许素君，问道：“怎么样？”

　　“红缨翠带，谈笑跋马水西头。直接叫红缨倒也潇洒。”许素君提笔，纸上潇洒俊逸的“红缨”二字。

　　“红缨，好，好。崔莱万！”庆安帝将手上的珠串放到福满手上，任她摔打盘弄。

　　“福满公主，大名刘红缨，入横格玉牒。”

　　“陛下……”崔莱万面露难色：“从未有过公主入横格玉牒的先例呀。就算入直格玉牒也要等公主年满一周岁了……”

　　“怎么，朕这个皇帝连玉牒也改不得了？”

　　“如此一来，恐怕礼部那边——”

　　“左右不过朕的家事！”

　　许素君抬起头，抚上庆安帝的手：“陛下，皇家的事就是国事。待福满长大了，若真以公主之躯造福百姓，再入横格玉牒也不迟。”

　　崔莱万忙应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