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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信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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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平缓行驶,春风笺的人护送着拜筝和龙晨往拜家赶去。
有龙晨医治,拜筝的情况好了许多,至少可以完整说话了,就是格外嗜睡,疲倦的身体需要充足的休息。
龙晨安静地守在拜筝身边。
她的性格似乎天生如此,无论经历什么样的事感情都不会有很大的起伏,仿佛一直都是安静的状态,但其实她内里也很好玩,有很多古灵精怪的小心思,只是她通常不会表现出来,都需要别人去发现。
拜筝睁开眼,有些发懵地看着她。
“喝水吗?”
“嗯。”
龙晨摸了摸旁边的水壶,还温着,便倒了杯水给拜筝喂下去。
“拜前辈不是孤身一人,莫要太担心。”龙晨道。
“担心也没用啊,”拜筝无奈道,“我都这样了。”
她有些迷茫:“原以为风诛剑法已有大成,没想到还差得远。”
那林子即便是绝顶高手进去也要吃苦头,龙晨道:“觉得不足,继续练就是了,你还那么年轻。”
“你也很年轻啊,每天都心事重重的。”拜筝道,“明明你也出了很多力,你也帮了我,那些机关,没有你我应付不了一点,你怎么都不说?”
龙晨在百草林待过三年,除了学医学武,也试图跟随仙医接触机关术,可惜并不精通,只是粗懂。
人不可能样样都成功。
“没什么好说的。”龙晨垂眸,“我不像你们是出于本能的善心,我……”
顿了顿,她道:“我只是拙劣的模仿。”
“你这话我不懂。”
“就像四年前的靖阳城,我把靖阳侯和灵韵长公主的罪证交给表哥,看起来像是为了大义奋不顾身,也表现的正气凛然,实际上家国、大义在我心里并不重要,我只是想要报仇罢了。”龙晨道,“我从前……其实不知道人间是什么样子,只因为遇到了你们,模仿着你们,才好像是一个好人。”
拜筝:“旁人要模仿可没有你这么逼真。”
她很认真道:“你就在人间,是我认识的一个叫龙晨的小姑娘,嗯,很漂亮的小姑娘。”
龙晨弯了下唇角,没有把自己陷在负面的情绪里太长时间,另换了话题道:“我最初的名字是南宫尘,尘埃之尘。”
拜筝皱了下眉头,觉得这个寓意不好。
“就是卑如尘埃的意思,”龙晨不忌讳在拜筝面前提起,“我出生之时,那个男人非常嫌恶,觉得我是婢女所生,污了他皇家金贵之血,他原本不愿意给我取名,行宫女子……南宫华亭的母亲和善,觉得我好歹是他的血脉,他就看在那女子的面子上随意取了这个名字。”
拜筝很安静地听她说起过去。
“我娘不喜欢这个名字,可她没有办法质疑,在我懂事一点后,她对我说在她心里我是晨曦之晨,将来必会光明灿烂,她与我相处的时间不长,她的话我却都很清晰的记得。”龙晨眼底流露出怀念,久久未再言语。
良久之后,她又道:“行宫女子死后,我娘也被杀死了,起初我被扔在行宫,后来又被丢进冷宫,南宫华亭……姐姐去求了那男人很多次我才被放出来,后来有一阵子趁着那男人心情好,姐姐就提议给我改个名字,他答应了,他的酒杯上雕有一只龙,便又在喝的烂醉时随便给了我一个‘龙’字,南宫龙尘,我不喜欢他赐的名字,可是娘亲说我不是尘埃是晨曦,可是很巧合……娘亲的姓氏就是龙,我便又不舍得放弃这个名字。”
拜筝握住了她的手,想要安慰她。
“许多事情冥冥之中早有暗示,就算我脱离了皇家,也无法摆脱在那里染上的阴影。”
龙晨在心里想:我还是没有解脱。
拜筝道:“你……想去帝都?”
“嗯。”龙晨说,“姐姐的旧疾没那么容易痊愈,说好的我会去看她。”
“我……”拜筝想陪她一起去。
“你好好养伤,按时喝药。”龙晨没打算让她跟自己一起去,“顺利的话,我很快就会回来。”
“遇到危险怎么办?”
“我不是一开始那个柔弱的小姑娘了,我向师兄求学神祇正心,就是为了变强。”龙晨说,“阿筝,你给我一个保护符。”
“什么?”
“你的耳坠。”
拜筝的流苏耳坠就放在枕边,沾了一点血,还没有来得及清理。
“脏了。”
“现在正好。”龙晨把耳坠拿过来,看了看,带在了右边耳垂上。
宝蓝色流苏衬着红衣,都是很鲜明的颜色,却并不突兀,她有一张十足惊艳的脸,可以让一切修饰都变得和谐。
拜筝道:“好看。”
“我走了。”
龙晨对她笑了一下,带好面纱,跳下马车向北而去。
……
白衣上隐隐晕出一种柔和又洁净的光,细看之时却又仿佛不存在,打坐练功的男人身上有着无法形容的气泽,出尘而又澄澈。
练清竹睁开眼睛,双眸犹如潭水般平静空明。
神祇宗弟子皆追求神祇正心的至高境界,这没有问题,宗主近来却更注重基础功法的修习,比如可温养经脉与内息的羽化天,这种轻易便可掌握的神祇宗基础秘籍他复习了一遍又一遍,因为从前他有踏上第七重的机会时,却总觉得缺少些什么,以致脚下虚浮,重修一次神祇正心,便不断地找寻可把登顶之路夯实的更为坚固的方法,出百草林之前他便已有感悟,后来却被越锦书设下的一系列陷阱激出了魔心,有所耽搁,这半年他重拾心中平静,一点一点有了收获,这其中便有羽化天的功劳,以基础功法铺就神功登顶之路,这应该是最简单浅显、容易参透的道理,可他们却总是忽略。
过去的神祇宗从各个方面来说的确是“孤高于尘”。
“清竹。”喻尺夜手中晃着一个信封。
“谁写来的?”
“既非我的人,也非你的人。”喻尺夜道,“没有署名,内容却叫人意外。”
他念了一遍。
练清竹听完,也有些意外,他意外的是有人会写这封信,却先问起别的:“醉虚林如何?”
“每日仍有不少修武之人赶到此地进醉虚林,即便警示危险,也无法让他们放弃,为得到通冥幽兰增益自身功力,他们宁愿犯险。”
练清竹:“只怕最后并不能得偿所愿。”
喻尺夜:“清竹,吸引我们注意力的东西太多了,先看眼前,霖川杵在中镇旁边,宿怀行让司马将军寝食难安,他请咱们过去商量个对策,说是不能任由宿怀行准备完全,等宿怀行真的动了手,我们会很被动,需早早想出制约他的办法。”
练清竹点头:“既然来了,你我确实不应该闲着。”
“若想看清中镇霖川两地,还是要登十字峰。”
司马崎没有召部下将官与他们一起议事,大概是机密之语不想让太多人知晓,他请两人登了醉虚湖附近的十字峰。
“山上位置最好的一处院子我给买下来了。”司马崎道,“春夏时醉虚之景实在美不胜收,我便想着留一个地方,等中镇霖川安生之后,请殿下过来品赏。”
喻尺夜:“司马将军有心。”
司马崎笑了笑,有些惭愧道:“殿下天潢贵胄,如同天上日月一般夺目,我愧不能及,得与殿下结姻亲,实乃司马三生有幸,自是要万般小心周全。”
院子的位置的确不错,与聚武庄隔了两三个山头,就位于十字峰半山腰,虽是半山腰,视野已是无限开阔,中镇、霖川的山川草木尽皆一览无余,云海茫茫,万物渺小,而天地浩大,便会生出高处不胜寒之感,更不知那峰顶是怎样的孤寒。
“在看什么?”练清竹问。
喻尺夜看了眼走在前面的司马崎,道:“那一处可作为屯兵校场。”
他目光所至之处是在一处孤峰下,山林掩映,瞧着并无异常,练清竹看不出端倪,他却直觉出不对。
练清竹看过,目光又扫向脚下,云雾缭绕,山下的林木沉寂而又神秘,这个时间阳光无法兼顾到此,便显得幽深至极,像一个没有边际的漩涡:“下方莫非就是醉虚林?”
“正是,”司马崎回头,皱眉道,“原本也是景色绝佳之地,林中生有许多奇花异草,我还想过等开春后寻些花草献给公主殿下,没想到这林子却传出闹鬼的说法。”
练清竹:“既有此说法扰乱人心,将军没派人去探过吗?”
司马崎叹了口气:“派人进去过,没有消息回来。”
别院里一应物事齐全,很是干净整洁,想来应是有人日日打扫。
司马崎领他们到观景阁里坐下,侍女过来奉上热茶点心,本是低着眉目,忽然抬头看了练清竹和喻尺夜一眼。
练清竹似是毫无所觉,拿起茶盏,对喻尺夜道:“这茶好香。”
司马崎道:“还不退下。”
“奴婢失礼。”侍女慌忙退下。
喻尺夜和司马崎聊着事情,练清竹却对窗外的景致更感兴趣,他半点不像朝堂中人,倒更像是江湖游子,一身随性散漫,仿佛专为风景而来。
人人都说醉虚湖一带春夏之景最盛,其实雪后山河也别有一番瑰丽壮奇,只是肯为奇景忍受寒冷的人不多。
自楼阁往下看,目光掠过崎岖山峰,雪雾云海,那片幽深莫测的林子并不能看清。
他们身处之地太高了。
“若说宿怀行之罪,绝不止他对朝廷的诸多不敬行径。”司马崎道,“朝廷命他统管霖川军务,他却任由那些妖人嚣张跋扈,以致成乱,早已有失责之罪。”
喻尺夜道:“说他失责倒是事实,说他不敬,他此前好像还没有把‘不敬’摆到台面上来。”
即便是聚武庄之祸,也拿不出直接的证据说是宿怀行指使。
司马崎道:“他有意幽禁皇子,又以机关阵意欲杀害朝廷重臣,这还不是别有用心……”
话说着,突然一顿。
喻尺夜微微露出讶然之色。
六皇子离开皇都、六皇子身在霖川这些事都很隐秘,宿怀行把消息藏的深,否则永昌公主就不必让姬随雁暗中追查了。
司马崎虽在中镇,却没有途径知道,毕竟喻尺夜练清竹才刚到此地,还没有来得及与他说明。
除非他手中也有厉害的高手,可以探到这一消息。
峰顶冷寒之地,司马崎额角却冒出冷汗:“六殿下逃离帝都,这消息我也很惊诧,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帝都形势一片大好,他是殿下的弟弟,相安无事的,他跑什么啊他?”
他看着喻尺夜面前的茶盏:“前阵子姬公子经过这里,我方知道失踪的六殿下在宿怀行手中,好端端的接纳了皇子却不上报给朝廷,他……他必是包藏祸心。”
喻尺夜:“原来如此。”
司马崎道:“这茶凉了,你们都不喝,我再叫人上些新茶。”
练清竹这会儿才把注意力转移回来:“我们两个都是酒鬼,更爱饮酒。”
司马崎擦了擦额角:“那是我招待不周了。”
喻尺夜:“姬随雁一向只听殿下之命行事,他此行应该不会和司马将军有交集。”
司马崎脸色微变,又很快隐下了:“尺夜不知,他是殿下身边信重之人,之前与我低头不见抬头见,也有几分熟识,因此来拜访。”
喻尺夜眼中含着冷芒:“他离开霖川,却失踪在醉虚湖一带。”
方才他是在试探,毕竟他也不知道姬随雁会不会因公事拜会司马崎,但司马崎却说是因熟识而拜访。
这绝不可能。
“什么?”司马崎道,“我以为他早就回都,这是怎么回事?”
练清竹不想听下去了,食指敲了下桌沿,道:“化仙散有解百毒之用,可却抵不过南疆魔宗擅毒道,他们专研奇.毒,既为奇毒,自然稀有,不会遍布江湖,司马将军,聚武庄的毒.烟对我们没有发挥作用,你知道普通的毒可能无法杀死我们,所以特意去寻了南疆奇.毒吗?冰禅教怎么会愿意给你?”
喻尺夜的手拍在剑上,司马崎脸色一白,立即跳起来翻过身后那扇窗户跃了出去,这恐怕是他这辈子身手最矫健的一次。
而窗外早已有弓箭手环伺观景阁,不下百人。
原来登上这十字峰议事,是早有准备。
喻尺夜提剑站到窗边,冷冷道:“司马崎!”
所有弓箭手都抬起了箭,指向他。
司马崎惊魂未定地躲在众兵甲之后:“我知道你们两个都是高手,可纵使武功再厉害,又怎能挡得住千军万马!”
喻尺夜怒道:“公主让你镇守中镇!你对得起她的信任吗?!”
练清竹很久没见他生气成这样过了,他是个很重情义的人,永昌公主于他来说不仅是要扶持的主君,更是与他感情甚厚的亲人。
“信任?”司马崎道,“她只信任你们吧?所有大事要事都只跟你们商量!六皇子的事也只有你们知道!你可以威风凛凛在帝都做大将军,名声权力地位全都是你们的!我是她的未婚夫!却被安排在远离帝都的中镇!她把我司马一族利用完便要把我排挤出帝都之外,撵我到这荒凉之地来!”
与帝都相比,何处不荒凉?中镇的环境显然是出身优渥的司马氏接受不了的。
喻尺夜无法毫无保留地信任司马崎,其实永昌公主也是如此,她会回报司马世家,提携司马崎,给司马崎立功的机会,她信任司马崎,但还做不到毫无保留,否则也不会再让喻尺夜和练清竹到中镇来。
她最明白人性之莫测、人心之多变。
把司马崎安排到中镇来实际上有三个目的,第一自然是为了盯着霖川郡王的动静,第二是为了给司马崎一个锻炼能力并立功的机会,担心他搞砸,还特意把有能力的将官放到他身边给他辅佐,第三个目的则是为了考验,考验司马崎能否站到她身边,她不要求他的实力与胆气可与自己匹配,她只要求他可靠、忠实,可以让她在将来登上皇座之后没有后顾之忧。
而司马崎没有通过考验,他甚至不明白永昌公主的用心。
他有家世,有一个“军侯”的名号,可这种没有份量没有经过实战的名号在如今的皇都里没有半点用处,大家敬畏的只有可以斩杀强敌的真正将领。
西境战事前,大黎朝堂上有那么多武将,却都是一样的空享尊贵贪生怕死之徒,没一个敢上战场,所以才有永昌公主领兵、喻尺夜以军.功出头的机会,永昌公主来日继位之后一定会想办法把这些尸位素餐的饭桶罢免,到那时她不可能单单为自己的未婚夫徇私,所以她才想让他拥有实际的战功,再顺理成章给他以权位。
他们是一场利益联姻,不存在什么深情厚谊,但永昌公主会信守承诺,她没有抛弃司马崎的想法,也没有抛弃司马崎的举动。
是司马崎先放弃了。
“是她先要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把我放到中镇来,还要让人盯着我!她不仅不信任我,还对我充满了怀疑!”司马崎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问题,反正他很反感谭林成遂的存在,觉得这是公主放在他身边的耳目,他不愿意用他们。
或许他也不是不明白永昌公主的意思,却不愿意接受公主给他安排的这条路……司马一族对公主有帮扶之恩,公主理应在掌权之后把司马家族带到更高的位置,历练?他才不需要!他认为这就是公主排挤他的私心!只有没有门路出身寒微的莽小子才需要一刀一枪去拼去闯!他理应享有特.权!喻尺夜那种明明是皇亲国戚公侯子弟还要九死一生征战沙场的简直就是傻子!大傻子!
司马崎道:“你们不要得意!喻尺夜!练清竹!你们如今对她有用,所以她对你们信重亲近,待来日她坐稳位置,首先便会把你们两个铲除!”
“混账!”喻尺夜暴怒,拔剑就要冲过去。
练清竹按了下他的肩膀,瞥向窗外:“大业未竟,半途弃义,偏还要装作无辜倒打一耙,说了那么多怨愤,实际是宿怀行许给你的利益更多吧?”
“你……!”
“司马崎,从前你站队永昌公主,是因为旧太子身边全是能人,没有司马一族站脚的地方,而今你发现公主太强,没办法拿捏她,即便成了亲,将来也只是屈膝在她面前的皇夫,于是改投宿怀行,或者说六皇子,你觉得六皇子孱弱,你帮六皇子夺位,未来便可以是大黎柱国了,我说得可对?”
司马崎脸色发青:“谁都可以说自己有理,去往别人身上编排罪名!你们这些人又有几个心思正的!你们难道不是为了站到更高的位置掌握更多权势?!”
练清竹只笑他:“蠢货,你凭什么觉得事成之后宿怀行会留着你?”
“你!”司马崎恼羞成怒,“杀了他!杀了他们!”
怒声之中万箭齐发。
练清竹拍过去一掌,把窗子合上,另一只手则把喻尺夜的剑按回鞘中,喻尺夜揽住他,两人从另一面窗户飞跃而下。
窗下云雾诡谲,遮挡着的正是醉虚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