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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旧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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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朗日,阳光和暖。
心情随着头发、衣袂一起飞扬,眼观无穷万物,心纳万物无穷。
手可抚悠闲舒卷之云雾,脚可踏山峰奇石从而借势飞跃,飞鸟自肩头相携而舞,石缝中肆意生长的花草与腰间弯刀擦身而过,脚上感受到些许凉意,紧接着流瀑淌过山石落于湖潭的声音便传入耳中,震的耳朵发麻,震的心魂激荡,让人一时忘了正在追逐的目标,只想融入进这山川万象之中。
或化为流云,或化为飞鸟,或变作依附奇石的坚韧花草,或者干脆就化作山峰本身,醉虚湖畔十字峰,身在群山之中依然巍峨瞩目。
有人觉得心情畅快,有人则认为自山顶逃窜而下的感觉非常不好。
十字峰上奇石众多,山峰陡峭,极是危险,若非轻功卓越根本不敢走这条路,因为一不小心便会摔个粉身碎骨,身后更有弯刀袭来,弯刀形如月轮,灵巧且锋利,化作月影的刀转过飞流而下的瀑布,直袭他的背脊,瞬间令人脊背发凉,得需要极为敏捷的身手方能勉强避开,可是只躲避还不行,迟早会被追上,这个女人不依不饶,像个疯子!
幸好他不是孤身一人,他有帮手。
月叱刀没有命中目标,空中急速飞旋了一圈,沾了流水与落花,收回到项柔手中,她顾不得再享受与自然美景相伴的快乐,脚下猛踩一块凸出的山石,借势加快速度,追着喊道:“鼠辈!烧杀劫掠、枉顾人命时你可不是这种样子!”
瀑布的声音越来越大,不仅淹没了她的声音,也让她无法察觉到旁的一些动静,等到发现时危险已经逼近到了跟前。
山壁上凹陷的石洞洞口处闪过寒光,项柔眉目一凛,挥刀挡住暗器,紧接着被一个人截住了去路。
凌云七盗有七个人,除了甩脱她追击的一个,偷袭她的这个,另还有五人……
“风诛!云啸!你俩小心!”
醉虚湖上无风起浪,少年的剑划过湖面,剑气所激,带起一片水雾,水雾之中依稀可见对手正踏波围攻而来的身影,尚且稚嫩的剑客不是那么多人的对手,好在他也不是孤身一人,另一把剑前来相助,与他配合默契。
平暮云落在身后,问道:“阿遥,没事吧?”
拜遥笑道:“脚下这船承不住两个人,要散架了。”
话音落,脚底下木板咯吱一声,两人赶紧飞身离开,湖面上停着不少废弃的木船,平暮云落到另一条船上,回首歉意道:“对不起!”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四哥,与我杀贼!”拜遥挥剑斩向对手。
“好!”
风云双剑如今只在江湖上初显锋芒,拜遥也才只有十五六岁,风诛九剑与云啸剑式都还不曾修成锋刃一出便可退奸邪的威势,然而年轻也赋予了他们非比寻常的朝气,这股鲜活的力量灌注于剑刃之上,使他们面对任何强敌都无所畏惧。
不过凌云七盗成名已久,横行江湖多年,轻易无人敢招惹,他们自有横行无忌的本领与手段。
湖上风起云涌,两人对五人,拜遥与平暮云渐渐感到了吃力。
战况焦灼之际,一股霸道的刀风直切而入,掀翻了湖面上的旧船,挑起水浪肆虐,秦度提着逐日长刀加入了战局。
拜遥平暮云顿时轻松了不少。
而项柔也终于解决了偷袭者,从石壁上滑下来,溅了一身的水,她没功夫关心自己的形象,远远便将弯刀挥出,月叱弯刀飞旋而去,撞上一人肩膀,再回到她手中。
又有她加入,凌云五盗顿时感到不妙,久战下去必然不敌!
他们也很有默契,一人手中之剑在战斗中撕开一条缝隙,几人趁势而退,飞快踏过湖面,朝湖岸上的林子里奔去。
“怎么那么能跑?”项柔抹了把汗,“累死我了。”
拜遥:“不如你先歇一歇。”
项柔:“说什么废话呢小阿遥?这群为非作歹的混蛋!追了他们好些天了,我怎么可能干看着?”
秦度道:“追!”
几人便又往林子里追去。
林木幽幽,隐蔽处有奇花异草生长,穿梭其中会有清新的香气萦绕于呼吸之间,更有清脆鸟鸣悦耳舒心。
但凌云盗显然不能体会到醉虚林的悠然美妙,他们着急逃命,他们从未遇到过如此窘境,这些人……来日一定要将这些人千刀万剐!
忽而,一道声音伴着鸟雀之声袭入耳间。
是箫乐。
箫声悠悠,如同天上仙曲,落于人间却像是降下了神罚,使得人心口发沉,从而心神皆乱,真气凝滞。
这不是普通的乐声,而是束音成器!
几人受到音攻压制,脚步被迫停下,明明察觉不到更多的危险,心中却无端发冷。
仰首间,正看到前方的柳枝上飘然落下一对男女,两人皆着长袍玄衣,脸上皆有着出尘不凡的气韵,恍然一看好似仙人临世。
箫声停,镜心澜与越锦书同时出手。
两人皆注重内功修习,明心圣典与神祇正心乃当世并列的顶级心法,平常他们切磋时多半难分上下,唯有对敌时方能有所区分,镜心澜的招式偏古拙沉稳,越锦书的招式则更飘逸洒脱,这也是两大神功所求之道的差别,就像明心宗更亲近平常百姓,而神祇宗高在庙堂一样。
两人联手,又有秦度项柔等人赶来加入,没多久便把凌云七盗解决。
“是不是还少了一个人?”项柔疑惑道,“我最开始追着的那个人不在这里。”
几道暗光骤然自深林处飞来。
“阿柔阿遥小心!”越锦书出掌、秦度拔刀拦下暗器,护着两个小的。
几人半点不耽搁,飞快往暗器袭来处掠去。
而林木深处,最后一个凌云盗躺在地上,旁边坐着束流觞。
束流觞道:“迷.晕了,你们谁给他一刀吧。”
项柔冲过去补了一刀,又跑到束流觞跟前道:“流觞,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我本来不想来的。”束流觞道,“你们几个要惩奸除恶,干嘛非得拉上我?我又不擅武功。”
项柔嘿嘿笑道:“那不是担心万一有人受伤吗?”
秦度道:“你是我们的一份子,这种时候怎可不来?”
项柔道:“对啊对啊,来日我们征讨魔宗,肯定也要带着你一起。”
“所以我就是来伺候你们给你们添数的呗。”束流觞想起从前的事就生气……那天她只是上山采药,恰好碰到一个人受伤,顺手给包扎了下,第二天在山脚下碰见这人跟另外几个人要结拜,看见她之后非要拉着她一起,她莫名其妙就多了一群兄弟姐妹。
没错,当时那个受伤的人就是项柔!
项柔道:“怎么能说是添数呢?咱们这叫缘分,你看啊,人家都叫什么‘凌云七盗’,显得有气势,你不来,我们就只有六个人,就是‘集闲六英’了,听起来多没排面啊,所以你是很重要的……”
束流觞听不下去她这通歪理,掐住她的脸,把她的脸揉捏成了小猪.脸。
几人都笑了起来,拜遥道:“六姐不要跟她一般见识,我们是因为醉虚有盛景,才想邀你一同来赏。”
束流觞:“是吗?”
越锦书:“阿遥说的没错。”
拜遥转向他:“越大哥,你是不是从帝都带了好酒来?”
越锦书笑道:“正等着与你们分享。”
一听有酒,项柔跳了起来:“越大哥的酒够喝吗?我认识游仙门的门主,他说想结识大家,请咱们吃饭喝酒!”
集闲七英这时候当然还没有那么大的名气,但因为有越锦书和镜心澜这两个武道大宗门的首席弟子在,总是避免不了引人关注的。
秦度:“现在又没碰上,不好主动跑到人家家里腆着脸要酒喝吧?”
项柔:“三哥好煞风景!”
拜遥道:“下次吧,机会有的是。”
几人中镜心澜与平暮云相对沉默一些,镜心澜天性清冷,平暮云则是比较内敛,除了与剑有关的事情,别的事他通常都不会去聊。
他们在醉虚湖岸升了火,秦度毫不怜惜地准备用他那名刀去串鱼,结果却遭到大家的嫌弃,嫌他那刀上有血气,最后是平暮云沉默地弄了竹竿去串鱼,再烤了来吃。
越锦书找到他事先藏在山脚下的酒,以竹筒作杯给几人分着喝。
项柔折腾了一天累坏了,看束流觞正坐在树下帮平暮云烤鱼,就坐过去靠在她身上瘫着,向不远处的镜心澜喊:“镜姐姐,我要听曲子!”
镜心澜点头,取出玉箫吹奏乐曲。
项柔又喊:“越大哥,你也通音律的,别藏了!”
越锦书笑了笑,也愿意满足她的愿望,没有带乐器,便借了秦度的刀、平暮云的剑,以指尖真气震动刀剑,鸣响成歌,去和镜心澜玉箫的旋律。
拜遥飞到树上半躺着,悠然听曲,举杯叹道:“相逢意气为君饮。”
项柔很配合,举杯道:“饮!”
她最是活泼,总有说不完的话,把束流觞和秦度聊烦了,又敲了敲树干,自以为很小声地跟拜遥道:“你看到了没?镜姐姐的箫换了,如果我猜的没错,这支肯定是越大哥送给她的,你看,越大哥也戴了一块从前没戴过的玉佩,他俩这是有了大进展啊……”
拜遥没吭声。
奇怪啊,小阿遥从来不会拒绝她的话题的……项柔抬头一看,才发现这家伙酒醉,趴在树上睡着了。
“就那么点酒量还喝……”
她话还没说完,拜遥便从树上滚了下去,摔到了杂草丛里。
“怎么了?”秦度问。
“阿遥掉树了!”项柔赶紧去扶人。
而拜遥摔的那么惨竟然都没醒。
明月在天,笑闹之声隐约在耳,拜遥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夜晚的醉虚湖比白日里更引人陶醉,月光之下山水相依,沉静而幽美。
岸上很是冷清,除了平暮云,其他人都跑到了湖上去,坐在一条挂着花灯的船上游湖唱歌。
拜遥懒洋洋道:“那船不会漏吗?”
平暮云道:“曲门主找来一条好船。”
游仙门门主早就想结识他们,特意寻过来同他们一起喝酒。
船上不知聊起了什么,项柔响亮的笑声清晰地传到了岸上。
拜遥说:“我口渴了,还有酒吗?”
平暮云道:“阿柔特别叮嘱我,不准你再喝酒了。”
拜遥一眼看穿他,笑道:“四哥的意思就是藏的还有喽?”
平暮云拿出一个小酒坛,递到他面前:“曲门主带过来的,说是醉虚湖一带最好的酒,醉虚一梦,不给你尝尝,你就太亏了。”
拜遥欣喜接过:“谢了。”
“不能喝太多。”
“行。”
过了片刻,湖上又有了热闹动静,越锦书和镜心澜兴许是身处美景之中有感而发,起势交起手来。
拜遥看了一会儿,拿起风诛剑:“打吗?”
平暮云的眼睛亮起来,抽出云啸剑:“来!”
彼时初出江湖,一身意气,立志惩恶扬善、澄明天地,心坚而友在,未知坎坷,不见烦忧。
一切都是潇洒安稳的模样。
……
喻尺夜和练清竹从十字峰半山腰观景阁处跃下,坠向醉虚林。
司马崎的发难对于他们来说并不算太意外,他们已经有所怀疑,所以没有同司马崎坦诚计划,而早上那封不知出自谁人之手的信也给了他们更为明确的提醒。
冰禅教套上“神祇宗”的壳在南部武林肆意行事,令“神祇宗”在醉虚湖两岸更是臭名昭著,他们之所以可以如此无所顾忌,一方面是因为霖川宿怀行的纵容包庇,另一方面是因为中镇司马崎的视而不见。
游仙门曲门主为了反击“神祇宗”,试图探查“神祇宗”在南部武林的背后势力,他不仅知道了霖川郡王和“神祇宗”的牵扯,恐怕也发现了司马崎的不对劲,于是感到处处皆黑暗,绝望而无力,决定不再隐忍下去,向昔日旧友项柔等人发了急救信之后便打算奋力一搏,这才有了聚武庄中一开始的那场厮杀。
而司马崎带兵赶到聚武庄,所要平的乱也不是“神祇宗”的乱,多半是为了参与机关杀阵之局,给聚武庄内喻练二人“死”后的事收尾,却没想到两人没有中.毒,并且冲出了天折地绝阵,所以他只好佯装无事,十字峰上再设杀局。
姬随雁的情况也可由此推测……司马崎与宿怀行早就暗通款曲,宿怀行发现了来自尽归门的探查,知道是永昌公主开始对他有所怀疑,于是感到了危机,他不会放过帝都来的人,司马崎便配合宿怀行把姬随雁设计引到了醉虚林。
当然,这个计策很蠢,六皇子身在霖川的消息最终也难以隐藏,姬随雁总有千百种方法把永昌公主需要的情报送回去。
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本应盯着霖川郡王的司马崎转而与霖川郡王寻求合作,或者说被霖川郡王策反,帮他筹备人马军.资,帮他掩盖一些事情,借以谋求更大的利益。
喻尺夜练清竹到此,他又配合谋杀,聚武庄设局,一计不成再行一计,两人被逼的不得不跳下十字峰。
他们本就想探查醉虚林,也需要探一探这神秘莫测的醉虚林。
“身后之事都安排好了吗?”练清竹玩笑道。
“安排好了。”喻尺夜道。
那就可以放心一探鬼林了。
喻尺夜少年闯荡江湖时曾不止一次来过此处,他知道十字峰是如何的陡峭,也知道何处可以作为缓冲的落脚点,以他们两个的轻功,不会有什么意外。
然而今日所见之景与记忆中的景象已经全然不同。
“醉虚湖?”
练清竹飘然落在一块凸出的石头上,向喻尺夜伸手。
喻尺夜遂他的意,跟上他的脚步,与他抱在一处,只是脚下奇石并不平整,一个没留神差点滑下去。
他在练清竹面前也会不由自主放松精神,无论是处于什么样的境况下。
练清竹搂紧他的腰,他则抓紧了险些脱手的星河剑。
陡峭山峰在上,高不见顶,远处醉虚湖上冰雪未融,尽显苍冷寂然,而阳光仍是无法兼顾脚下醉虚林,雪雾云烟不散,因风而不成规律的搅动,从上方看好似一个巨大的漩涡,看不见其下醉虚林的影子。
他们身在半山腰,不过是茫茫群山之中的渺小一点,仿佛要被淹没在这浩大的冷寂森然之中,竟感受不到丝毫的开阔明朗。
“对,集闲七英最初成名就是在醉虚湖一带。”喻尺夜道,“我初入江湖时走过很多地方,风诛和云啸最后在步天崖上的那场对决无缘得见,但在更早之前,他们在十字峰上的论剑我亲眼见过。”
当时他还只是个莽撞稚嫩的小少年,他所敬佩的剑道前辈风诛拜遥剑法大成,正当意气风发,而平暮云则是唯一以剑法可堪与拜遥一战的对手。
十七年前,集闲七英因意气相投而结拜,仅一年便闻名于江湖。
九年前,十字峰之战,拜遥以风诛九剑击败群英,登顶武林。
七年前,步天崖之战,平暮云再度败于拜遥之手,意识到自己的剑境此生不会再有突破,遂自刎而死,拜遥大受打击,从此剑心尽失,颓丧沉寂。
四年前,镜心澜所在明心宗受到朝廷忌惮,秦度行刺永昌公主,越锦书陷害同门师弟,风云双剑则已是几无人提。
而今,镜心澜与束流觞隐在深山不出世,拜遥将风诛剑托付给了妹妹,秦度躲躲藏藏不能露面于人前,项柔自欺欺人不敢面对真相,叛逃出神祇宗的越锦书则躲到了醉虚林里。
借助眼前苍凉阴郁的醉虚之景似乎可见当初少年们肆意潇洒的明媚身影。
然诸多往事,寥寥数语,当时寻常说不尽。
终究物不是,景已非,旧时人亦不可再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