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世清泽》松烟浣

14、换药

　　虽说表面上是同意了，但江霄从始至终就不是一个能乖乖听话的主。

　　趁着季阑去煎药不在场，悄悄叫来小杜子，让他把文献搬到床头，他一本本仰躺着查看。
　　许是白日拘得紧，等到了夜里，季阑回了家，他更是变本加厉。点根蜡烛，便可挑灯夜读到深夜。

　　至于写字标记之类的，有了小杜子，也都不是什么问题。他说一句，小杜子写一句。事情解决得轻轻松松。

　　但小杜子干得有点不大乐意。
　　他觉得季太医说得对，陛下受了重伤，就该好好休息，伤才能好得快，而且天天躺在床上看文献对眼睛也不好。

　　还有，他每天都要帮陛下盯梢，探查季太医的下落，必要时还得帮陛下做假证，那几本文献也不知道在他手里搬来搬去多少趟了。
　　明明是个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干的却没一件正经事。

　　所以他决定不干了。
　　他给季阑放了水。

　　“你在干什么？”
　　季阑一进屋，就看见床上的江霄半卧着，伸直了双臂，而手里拿着的正是某人严厉禁止的文献。
　　不仅如此，床头处也有不少“罪证”，叠成了高高的一摞，堆放在一旁。

　　江霄募地听见季阑的声音，吓得一哆嗦。
　　僵硬地转头，正巧就与季阑四目相对。

　　那人端着药，逆着光，站在寝宫门口。
　　阳光正好，金色的光线勾勒出一幅修长而清雅的剪影，宽肩窄腰，身姿挺拔，犹如造物者最满意的作品。

　　俊美的五官也融在那微弱的光线里，隐在阴影中，看不大分明。
　　不过，江霄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如今季阑的脸色，怕是不大妙啊。

　　默默地将手中的文献放下，头又僵硬地转了回去，在季阑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了唾弃的表情。
　　肯定又是小杜子这个叛徒！
　　怎么就忘了他是有前科的啊！

　　但是季阑可不管小杜子对他的盲目支持，也不在乎江霄和小杜子之间的爱恨情仇，他只知道某位皇帝陛下阳奉阴违，着实可恶啊。

　　狞笑着上前，把药放在了床头，眼神直直地盯住江霄，怪声怪气道：“陛下精力如此充沛，可是全好了？”

　　“没好。没好。”
　　江霄干笑两声，看似乖巧地把那堆文献往季阑的方向推了推，脑袋里却已经为自己推算出了所有可能性。

　　若是季阑同他动怒，他就顺势道歉，顺便还能卖个可怜，讨点好处。
　　若是季阑沉默不语，他就自己主动道歉。
　　若是季阑……

　　反正季阑心软，说句“我错了”，事情就可以轻飘飘揭过。
　　待他走后，定要狠狠地训斥小杜子一顿，再让他帮我做事。

　　奈何，梦想与现实总是那么不同。

　　季阑没有做出江霄推算的任何一种可能，反而冲人粲然一笑。在江霄还在发愣的时候，把床头的那堆文献抱走了，随后脚步一转，就出了寝宫。

　　没有人知道季阑把那堆文献藏在了哪里。
　　事后，江霄嘱咐小杜子去寻过，但是翻遍了整个皇宫，都没能窥见一二。

　　江霄气极，却只能躺在床上，对着季阑无能狂怒，“你把文献藏哪了！”

　　季阑安然自若地坐在椅子上，神色淡淡，“等你哪天能下地了，就还给你。”

　　“呵。我现在就能下地！”
　　“是不靠人扶的那种。”

　　“……哼。”
　　江霄愤怒地扭过头去，气得连肚子上的伤口都疼得更厉害了。

　　当然，此刻的江霄是断然不会意识到这点的，他如今的心情还算良好，看见季阑回来，还能问上一嘴，“去哪了？”

　　“没去哪。”季阑随口答道，从旁抽了卷新绷带，坐在了江霄的对侧，“换药了。”

　　江霄支起上半身，解了上身衣物，靠在了季阑的怀里。
　　而季阑则半搂住江霄，低着头拆绷带。

　　原有的绷带被一圈圈褪下，露出了一个圆形的、褐色的、丑陋的伤疤，加上周围那一圈粉色的新生肉芽，在这具白净身体上，显得犹为格格不入。

　　轻抚过那伤口，感受着凹凸不平的颗粒感，季阑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天。

　　那时在营地，季阑前脚刚把人放在床上，后脚就有人送来了药箱。

　　伤口处早就一片狼藉，衣物都和血肉搅和在了一起，模糊了一切。
　　季阑看了眼江霄逐渐苍白的脸庞，深吸一口气，埋头工作。

　　浓厚的血腥味中，季阑小心翼翼地、认真细致地一点点将血衣剪出了一个口子，再用纱布擦干净弩箭周围的血痕，最后一鼓作气，将弩箭拔出。
　　鲜血随之溅出。

　　即使是上了麻沸散，江霄依旧痛极。硬生生地被痛醒，睁了眼，哀嚎一声，下一秒，又沉沉地晕了过去。

　　季阑见此，立即上药包扎。
　　等一切都完成后，长呼一口气，跌坐在地，目光柔柔地看向江霄，眼神中却带着不解。

　　他，为何会替自己挡箭？

　　“季阑？”
　　江霄缩着身体，见季阑迟迟没有动作，便轻唤道。

　　“啊……”季阑回了神，道了句抱歉，就用手指挖了些药膏，轻轻涂抹在那伤口上。

　　清凉的感觉顿时袭来，江霄一抖，不由得缩紧了肚子，低着脑袋靠在了季阑的肩膀上。

　　鼻尖萦绕的全是季阑的气息。
　　也不知熏的是什么香，不甜也不腻，不辣也不辛，不是风靡全城的花香，也不是经典传统的木质香，而是干净到极致的冷冽，像是雨雪之时的清凉，高山之巅的寒风。
　　可在江霄这里，却莫名代表着安心。

　　“好了。”
　　季阑的包扎手法娴熟，耗时自然也不会太长，打完一个简约利落的结，便拉好江霄的上衣，扶着人慢慢靠上身后的床板，使人呈半卧位。
　　随后，帮人端过床头的药碗，盯着他把药全部喝完，一滴都不许剩下。

　　那药也是有故事的。

　　本该是太医署的另一个太医开的药方。可那药效果虽好，味道却不大行。每次江霄喝完，眉头都要皱上一刻钟。

　　季阑见此，连夜琢磨药方，加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又味甘的药材进去。

　　虽然江霄喝完仍是皱眉。
　　但能甜一分便是甜一分了。

　　就这样，换药、吃药……
　　日子连续过了好几天，都与药扯不开关系。江霄还没能自主下地，文献依旧困在季阑手里。江愈和罗意远也为了江霄能安心养病，把朝中的琐事一并揽了下来，只在每日清晨向江霄口述朝中近来的大事。

　　所以，现在的江霄能做的只有吃饭睡觉。
　　无聊得紧啊！

　　日日仰躺在床上，感受着腹部传来的微微刺痛，有时呆呆愣愣地盯着上头，用眼神描摹出天花板的轮廓，有时缠着一旁的季阑同自己说话，从四书五经谈到天文地理，从家长里短聊到人生哲学。

　　可即便如此，江霄的内心依旧感到空虚。
　　虽说平日里一直想着躺平摆烂，可真的被迫仰躺的时候，日子却没有丝毫的乐趣。还因着伤口的缘故，连翻身都成了大困难。

　　江霄躺着躺着，感觉自己快要成了一滩烂泥，没有了丝毫的志气和乐趣，身上都快要冒出蘑菇来了。

　　但很快江霄这般幸福的烦恼就消失无踪了，江愈带着坏消息踏进了寝宫。

　　“陛下，朝中不知是谁将新法之事传到了国师处，说是此新法与历来传统律法相悖，此举违背了祖训。”
　　“更有好事者将刺杀一事与新法相联系，传言刺杀之人是因阻止新法而来，还说陛下既已受伤，望陛下三思新法之事。”

　　“一派胡言！”江霄听此，气得想从床上翻下来，可又顾念腹部的伤口，生生地止住了自己，“刺杀之人很明显是南疆蛊族，同新法有何关联！”

　　“此等传言荒唐，尚且不攻自破。可国师那……”江愈略显为难。

　　“国师啊！国师……”
　　江霄也敛了面上愤怒的神色，小声喃喃。

　　大梁国师岳星横可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虽因年事已高，已至期颐之年，早就闭关摘星阁，不问世事，但毕竟是三朝元老，坐镇朝堂几十年，威望颇高。

　　谁都没有想过，新法一事竟闹到了国师面前。若是他有了不同意见，那新法的推行，更是要难上加难了。

　　“如今，国师那是何反应？”
　　江霄眉头紧锁，眼神凝重。

　　“国师暂且没有回复，但听说知晓此事时，面色不愉。”

　　面色不愉……
　　可恶！国师可不好对付。
　　江霄的眉蹙得更紧了些，“朕知道了。等朕伤势好转些，便去趟摘星塔。说起来，也好久未见国师了。”

　　江霄下了定论，便挥挥手，屏退了江愈。
　　瞥了一眼默默听完全程的季阑，见此人神色依旧，瘪了下嘴，向上拢了拢自己的被子，将头罩进被窝里，阖着眼暗暗思索。
　　该如何劝说国师呢？

　　是夜，孤月高悬。
　　一道白影快速地掠进摘星塔。

　　摘星塔位于皇城的左边，高大挺拨，宏伟壮观。塔身为四方模样，高达数十层，内外都贴满了金箔。即使是在月光下，依旧金光灿灿。塔顶则是一宽阔平台，是为摘星台。

　　一老者便端坐于那摘星台上，沐浴在月光下。着一身银白宽大衣袍，双腿盘坐，双手合于胸前，闭目养神。
　　须发皆白却腰背挺直，岁月侵蚀却神采奕奕。布满皱纹的面孔上，虽有着时间不饶人的沧桑，但更蕴着历经千帆的自若。

　　一阵清风拂过，带来丝丝的凉。

　　那老者似是感受到了什么，幽幽地睁开了眼，眼底闪过一道精光，嘴角微微上扬，开口出声，语气平和。

　　“好久不见啊，季阑。”

作者有话说

　　端午节快乐！哦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