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谣》连环

29、第二十八章

　　等待，可以有千种心情。
　　假如确实地知道我等的那个人的心，那么等待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可是我不能确定。非但不确定，此刻想想，自己实在没什么可令得那迦另眼相看的？呵，多么愚蠢，为什么我要拿我们之间平静温馨的关系去冒险？
　　但如果我梦见的，真的是我的记忆呢？我不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为了不让自己尴尬，却让爱我的人暗自神伤？
　　我心中象有一座失衡的天平，一会儿这种念头占上风，一会儿另一种想法又升上去。
　　晚餐的时候我跌碎了一只金玻璃碗，饭后聊天几番跟不上曼莲她们的话题。夜色愈浓我愈发害怕起来，我甚至在想当那迦施施然走进来的时候我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迎接他。他随时都会来，每一分每一秒大家都可能停止说话，齐齐望向门口。那个时候我的心跳可不可能比现在更快些？我的嘴巴可不可能突然就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一直到大家就寝，事务繁忙的海王仍未出现。
　　现在，我坐在客房的黑暗里，安静地、一心一意地等待。当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有一部分的我还必须清醒着应对说话。独个儿的时候我终于可以用整颗心来回想，我想着跟他第一次相见时彼此都有点不习惯的样子，想起他特地跑到神庙这里给我一个承诺，想起在黑市我最难堪的情况下是他给我支持，他还给了我自由以及一个遮风避雨的家。
　　会有人比这做得更多吗？
　　房间里有点闷，我推开落地窗走到房间附带的小露台上等。看天色象是要下雨，天上云层层叠叠，月光从云缝里漏了几点出来，海面变成了深的蓝黑色。
　　我在小露台上站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去顶层的大露台上等。那里更高，看得更远。
　　神庙是依山修建，因此顶部的大露台两旁就有从旁边山上伸出来的大棵花树，在这沉闷的夜里花香馥馥，熏人欲醉。我坐在最外边的栏杆上，望着大海的方向出神。
　　那迦来的时候我先听到衣袂带风的声音，然后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一个白色的影子流星一般自神庙的底部掠起，倏忽落在我面前，看真了，他神人一般临风而立，长发与衣袖同翻卷。
　　“我来晚了！”他说，“你等很久了吧？”
　　一天将尽，他的衣着已没那么一丝不苟，金冠已卸，银发随意地披落肩头，礼服没来得及换，交叠的领口有点松驰。这一丝丝难得出现在他身上的疲倦味道反而更令人心折。
　　我的心咚咚地跳着，嘴巴里干乎乎。
　　“等得太久变成石头了吗？”他笑道。
　　“那也值得。”我忸怩回答，几乎不敢看他，心里有了异样的心事，举止就再不如从前那样自在。
　　“也许我该好好规划下日程安排了，”他看着我，轻声道，“如果一个人忙到连亲人朋友都无暇相见，即使成功也还是失败。”
　　呵，我跳下来，站到他身前，矮小的我才齐到他的胸。我仰着头张望他，几乎不敢大口呼吸。这沉闷的春夜，我和他之间有暗香郁郁，空气象是特别凝厚，水一般沉沉流动。
　　“其实也没多大的事，”他不问不代表我可以不说话，毕竟是我特特地将他请来，我骑虎难下，不得不说，“我知道你叫我不用惦着以前的事，我没有特意去想，可是近来好像、好像有那么一点点记忆冒出来。”
　　他没说话，静静地等待下文。
　　我挠挠头，一会儿又摸摸手臂，觉得真是难以启齿，“基本上……是我跟你的关系。”
　　“什么样的关系？”
　　鼓足勇气，“我想我爱您！”我提高了声音，好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缺乏信心，“而我相信您也同样爱着我！”好吧，现在我已说完我要说的话，接下来的事已不由我控制。
　　他没有说话足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的身体慢慢变冷，心不停地往下沉，象那里有一个没有底的黑洞。
　　“咳。”他终于开口，嗓音有点干，有点紧绷，“你误会了。”
　　“哪个部分？我不爱您吗？还是您……”
　　他斟酌再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种样子。”
　　“怎么会？”我不能接受，低低叫起来，“我分明记得你这个样子向我伸出双手，好像在说，来吧，来吧。我无法拒绝投入怀抱，你抱紧了我，我可以听到你的心跳和叹息。那感觉是那么对，那么真实。那是相爱的人才会有的举动。你不可以告诉我这一切都只是我编出来的！”
　　他更尴尬了，我从来没有见过海王这么尴尬的样子。看着我又委屈又生气的样子，他有些手足无措。过了一会儿，他弯下腰，看着我的眼睛，本来皱着眉，却又努力对我展开微笑，“你要明白，我们一生当中有许多记忆的闪现，你不能凭一件事来判定所有。”
　　我仰头，试图读懂他的眼神，那里面有着急、怜惜、心烦意乱，无论有多少种情绪，这是一双诚实的眼睛。他不会对我撒谎，他说没有即是没有。
　　我象被迎面打了一拳，跌跌撞撞往后退，无限羞愧。“对不起，我一定是脑袋坏掉了！您怎么可能爱上我，这样卑贱的一个小人物？”
　　“哦，沫儿，别这样说！”他走近我，伸出双手，想要握住我双肩。
　　我一顿——朦朦胧胧的月色下，他银色长发被微风吹动，袍袖轻垂，对着我张开双手，这个样子，正是我梦魂所见，一模一样。我呆住不能言语。
　　他也意识到了什么，还没碰到我的肩头，便握了拳慢慢收回。但我不让他收回。我冲动地走上前，自他张开的双手间挤进去，一把抱住了他。在还没来得及为自己不要脸的举动羞愧之前，索性闭了眼，将脸轻轻靠在他的胸口，双手环住他的腰。
　　就是这样，即使他不爱我，我所要的，不多于一个拥抱。
　　这一刻，他的身体僵住了。然后我听到他叹息，他松弛下来，收回的手合在我的背上。他也抱住了我？他的头低下来，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在我的头顶上拂动，我能听到他沉稳的心跳。
　　这即使是个梦，仍然美妙得不可思议，我惟愿沉入梦中，永不醒来。
　　可是头顶又有一声深深的叹息，象是收敛了一刹那间的软弱，他轻轻地、但坚定地推开了我。
　　他推开了我——相依的怀抱一旦分开，冷风立时灌入，我的全身一寸寸变冷。无话可说，我终于弄糟了所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