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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鹬蚌相争 ...

  •   福宁宫,柏子香香气醇厚芬芳,直入肺腑。

      大晋当今的圣上,楚延之。

      一个在位十二年备受争议的皇帝,一个群臣不得其解的皇帝。他不同于先帝的开明和仁慈,不具有太后的谋略和精明。

      臣子忌惮他,百姓畏惧他。

      奏疏却如雪纷至,因为没有人因出言不逊或党同伐异而被处置,但新法自上奏至今一被大晋皇帝封驳。

      新党不满于他的固守成规,旧党不满于他动用世家利益供徭役赋税填补支出。于是,大晋皇帝楚延之遭人诟病。

      他的生母,是个宫女。

      御前太监李訚候在外间,微微垂首着,颈间的绾色碧玺花青朝珠交错滑动,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宫外守着的小太监小跑进来,在阶下磕净了靴底的雪,小心掀了帘子弓着身子进去。

      “公公,北镇抚司镇抚使九大人有要事禀奏,已在宫外侯着了。”小太监低声说完,依旧弯着腰等候差遣。

      圣上不喜人伺候,又素来安静,午后习文时起居宫女太监大都在外间昏昏欲睡。外间打盹的小太监李顺听到声后立马站直了,小心翼翼抬起头瞅了一眼,不料正对上了李公公微红的眼眶,当即低下头,战战兢兢,忐忑不安。

      李訚若无其事的撇开眼,示意宫外小太监等着,转身进了里间。一众小太监宫女们都清醒了,悄悄的挪脚换腿之后恭敬的站直了。

      “陛下,北镇抚司九大人到。”

      “九方皋?”楚延之合了书,沉吟道。

      “是。”李訚扶着楚延之站起,才觉里间竟不比外间暖和,也不知道哪个小太监添柴加火的。做奴才的倒紧着自己了,怪不得在外间都点头如捣蒜,清醒不得。

      “ 宜嫔这件事他办得妥帖,倒是要好好赏赐。”笔上的墨汁黏着山型和田玉笔搁滑下,渗进黄花梨画案上平铺的瓷青纸。

        楚延之盯着那笔端的墨汁,说:“李訚,让他进来。”

      那瓷青纸上赫然写着:

      义理虽全,未必用也。

      李訚到宫外见九方皋一人在雪中站得笔挺,不免心生好感。

      福绥九年中元节茶会之后,朝廷百官仗着陛下宽容,愈发颐指气使,私底下对宦官一口一个阉人,福宁宫外的小太监们也没少受气。只有九方皋到宫外谦和的侯着,说劳烦公公了。

      九方皋是为数不多真正为楚延之而不是朝廷办事的人。

      “大人,陛下传您进去。”李訚行了礼后缓和道。

      “李公公。”九方皋点头回道,“陛下的咳疾痊愈了吗?”

      “宜嫔娘娘离宫后,陛下的病渐渐好转,今个儿已经无碍了。”

      九方皋没再问什么。

      李訚生得不高,见九方皋不语,趁着掀厚絮帘子的空档仰起下巴看了他一眼。

      九方皋回眸时李訚已经撇下眼收回目光了,也就自然没看见李訚眼中的些许艳羡。一个太监的艳羡,对于自由还是权位的艳羡,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艳羡的对象,怎样想。

      会觉得恶心吧。

      李訚难以揣测,更不敢设想。

      一个太监,做到他这个地位,已经算烧高香了,他不求大富大贵,做一番事业,本就是苟活于世,哪里敢求圆满二字。

      从李訚成为太监那天起,他的心就死了。没有人从高处跌落尘泥里还能谈笑自若。

      眼看朝廷百官的鄙夷,还要赔笑自称咱家,每一声都恶心至极。被人拳打脚踢的日子过怕了,他想尽办法走到今天,甭管背后骂的是阉人还是畜生,明面上谁不称他一声李公公。

      如今他靠着的是大晋的皇帝,楚延之。

      “陛下,宜嫔娘娘已安置在郊外,请了郎中照看,娘娘忧思之疾时好时坏,风寒之症倒是退了。”九方皋为着陛下的这份成人之美而敬佩,低声说道:“那侍卫已经编入冯百户麾下。”
      “知道了。”楚延之的脸隐在暗光里,神情难以捉摸。

      宜嫔感染风寒,又因忧思过度,病得实在厉害,后宫人人避着永和宫。皇后娘娘体恤韩家女,不顾陛下反对,去永和宫见了宜嫔。
      皇后出永和宫后不久,陛下就派九方皋秘密护送宜嫔出宫,安置在皇后母家郊外的庄子里。

      九方皋感到困惑,韩家明知道陛下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比起一同打天下的先帝和太后更是有之过而无不及。

      后宫不乏华容婀娜,顾盼生姿者,也有才艺德情兼备之女子,从未听闻帝后感情因此减退,韩雱还是执意送女儿进宫,明摆着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还要上赶着,可惜宜嫔碧玉年华在皇宫蹉跎至此。

       京都钟鸣鼎食之家,个顶个的宠女儿,竟还有这般不识时务之人。
      九方皋护送宜嫔出宫,见韩家女形容憔悴,病骨支离。
      听皇后娘娘说她也不过才十九岁。
      好好的姑娘家竟成这般模样,若不是皇后娘娘去了永和宫,岂不是在这深宫香消玉殒。

      韩家女进宫三年,虽从未得宠,也升了位份,这是后宫里独一份荣誉,也就没人再敢从之前那样笑话宜嫔。

      可这次宜嫔偶感风寒,病症层出,来势汹汹,久医不愈。恰逢京都廿五那日大雪,陛下咳疾发作,宫中突然传出陛下旧疾乃宜嫔风寒所引发的消息。

      韩家万般打探,只得一句,宜嫔冒犯圣上,已被禁足永和宫。

      那日出宫时宜嫔还自嘲,她病了一月,韩府无一人在乎,到最后踏足永和宫关心她的,竟然是皇后娘娘。

      他那日还沉浸在宜嫔自知时日无多,向皇后娘娘求情,要出宫见那入宫前韩府里那情真意重的侍卫最后一面,而陛下也允了的震惊里。
      只囫囵应了宜嫔一句,离了宫,您也能自在些,这亲情若是不中意,还有命定之人在后头呢。

      如今细想,宜嫔病中,根本就没有见过陛下。

      九方皋站在这福宁宫通了地龙的内间里,忽地沁出了一层冷汗。

       “九方皋,韩雱殿前数次对朕无礼,且弃女儿于不顾,这样的臣子,”楚延之还没说完,眼看着九方皋满头大汗就快晕跪下了,失笑的说:“李訚,赐座。”

      李訚搬了一张椅,楚延之说: “九大人堂堂七尺男儿,不过半刻也能站晕,当真有趣。”

       九方皋自知失仪,百般推辞不肯入座,李訚见陛下神情已有一丝不耐烦,使了巧劲,把九方皋愣是一把薅住摁在椅上。

      “李訚,你来说,韩雱这样的人,朕还能用吗?”

      李訚不知君臣议事怎么扯到他这个太监身上,他在陛下冷目灼灼里一时语迟。

       “怎么,九方皋答不了,你也说不了话吗。”楚延之声音冷漠的说。

      他在这干燥困乏的午后有些疲倦,连皇后亲制的柏子香闻着都淡了。

      太后劝诫他要勤政,要纳贤良,要为国为民,朝廷百官折子不要命的往上递,新旧两党之争从未消停半刻。
      豫州今年干旱,民生凋敝。
      京都也不安生。
       一桩桩国事家事压在他心头,他正当而立之年,却已经力不从心了。

      楚延之不怒自威,他为宫女所生,但在一众皇子里最像先帝,眉眼含帝王之相,年幼时因生母的身份常被欺负,仍桀骜不驯。十四岁时养在太后身边,礼教束缚了他的爪牙,那双时常犀利的眼睛也被微垂的眼皮遮挡,开始变得莫测。

      可他一旦生起气来,那双丹凤眼依旧威严似神怒。

      李訚这会胆战心惊,不胜惶恐,忙跪在陛下跟前,小心翼翼的说:“陛下,韩大人虽礼数不全,奴才觉得其胜在一心为国,才至有时鲁莽了些。”

      九方皋心里默默舒了口气,还是李公公会回话,这种两难的问题,回答不好,左右得罪,一不小心说错话,降职罚俸都是轻的。

      “李訚。”

      “奴才在。”李訚颤抖着说,他这会儿摸不清陛下的态度,都快哭了。

      “你是觉得一心为国便可对朕无礼吗?”

      李訚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愣住了,不可置信的抬起头,那张眉清目秀的脸变得惨白,仿佛前几年遭人凌辱后的槁木死灰。

      九方皋跪在李訚身后求情,豁出去般说:“陛下,李公公也是为不伤您和韩大人君臣之情才说错话,大晋重礼,韩雱言行失当,狂妄至极,应当。”

      他像是不敢说下去,在这危机关刻又不得不说,只能徒劳的咽了口唾沫,掐着一口气跪在那里。

      楚延之目光如炬,九方皋被盯得头皮发麻,咬紧牙接着说:“应当重罚。”

      楚延之问:“重罚,怎么罚?”他精神不济,已经申时了,福宁宫里响起了踩在落雪上的脚步声,有掌灯女官开始在宫里挂灯。

      “陛下,臣,不知。”他欲为跪着的李訚和自己求番情,打算开口,楚延之却拂了拂手示意他住口。

      看来今日左右是在劫难逃,他自己皮糙肉厚倒也挨得了一顿板子,十天半个月下来,保管健步如飞,可今日迁害了李公公,李訚那身子恐经不住。九方皋正埋头苦想,忽闻外间太监传声皇后娘娘来了。

      李訚一听娘娘来了,松了口气。

      京都里甭管百官奴才,公子小姐,只要是求到皇后娘娘那里,就没有不得善终的。陛下亲自出去挽着娘娘的手进来。

       “暮色苍茫,风雪也紧,你怎的还来了。”楚延之病了一场,申时天色冥冥,更显灰败萎靡。

      皇后看在眼里,难免酸涩心疼。

       “臣妾想着陛下午后习书,这个时刻也该用膳了,切不要再熬坏了身子。”皇后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走到里间见跪着臣子,忙抹了眼睫上沾着的泪,也没让陛下察觉。

      “微臣,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九方皋和李訚说道。

      “九大人,你夫人江氏近来可好?”皇后点头回应,捎带着问了一句。

      “劳娘娘记挂,夫人无恙,这时刻约莫在府里等着臣归家呢。”九方皋跪着拜礼作谢,回去要是告诉夫人娘娘问你好,指不定有多开心呢。

      “成了,少顷宫门下钥,既然你夫人都等着了,就回去吧。”楚延之这时也不愿再提韩雱的事。

      “臣叩谢陛下,皇后娘娘。”九方皋站起来,又怕陛下会罚李公公,迟疑后还是说:“陛下,李公公。”

      九方皋情深义重也不该在这个时候,皇后提醒道:“九大人,没让李訚起来自有让他跪着的道理,你且放心出宫去,福宁宫里还从未有冤判的道理。”

      “是,微臣告退。”九方皋在陛下不耐烦的眼神里退了出去。

      “李訚。”

      “奴才在。”李訚低着头,他知道娘娘心善,定会救自己。可今日的卑躬屈膝,胆战心惊,他不得不记着,他恨着太监这个身份,恨着京都里的权贵,恨自己还苟活于世。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吗?”

      “奴才说错了话,不该妄议君臣。”李訚跪得髌骨生疼,吞声道:“奴才罪该万死,还望陛下和娘娘开恩。”

      “李訚,本宫要治你的失职之罪。”

      “陛下,李訚作为御前太监,不以陛下龙体为重,且纵容福宁宫奴才们午后偷懒。罚他半月俸禄,以儆效尤。”

      楚延之不是昏君,他借韩雱之事敲打李訚,是察觉李訚心有不平。他说:“就依皇后所言责罚,李訚,你可知错?”

      “奴才知错,奴才叩谢陛下圣恩,叩谢皇后娘娘。”

      “起来吧,让人去御膳房传膳。”

      李訚忍着腿麻退了出去,被外间还守着的小太监李顺搀扶着。

      楚延之挽着皇后坐下,拥在她身后,疲倦的叹气道:“佩仪,我如今越发力不从心,已大不如从前了,我是老了吗?”

      “眼下大晋国事颇为繁重,陛下劳心劳力,又犯旧疾,所以才精力不济。只要调理得当,定会恢复从前。”她笑着说:“况且,倘若陛下老了,臣妾不也是容颜衰落,韶华不再。”

      “佩仪,你是京城里的绝世容光,不会衰落。”楚延之贴着皇后,觉得这冬雪也好看,皇宫里也不再是他一人,他很是满足,闭着眼像宫里的猫一样懒在皇后脖颈。

      嗅到了梅花的香气。

      仁寿宫里地龙烧的旺,太后在宫里养了一缸莲花,这时也生得郁郁芊芊,叶底的红鲤鱼翻腾间不时溅起水花 。

      宫里的女官酉时进了仁寿宫。

      “太后,陛下已经派人把宜嫔送出宫了,咱的人说陛下今日在福宁宫似是问九方皋如何处置韩大人。”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太后轻轻撒了把鱼食,鲤鱼竞相抢食,绿叶里红鱼游荡,格外生动。

      她说: “去告诉韩雱,少办些蠢事,别到时候,哀家也收不了他的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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