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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新火试新茶 ...


  •     夜凉如水,漱冰濯雪。

      戌时,沈府役使婢仆们已经退下,最后一点余温也被夜间渐起的风降下去了,屋内烛火燃了大半,沈回轩才搁了笔,猛的一阵风刮过,风吹草动声里夹杂着很轻的一下敲窗棂声。

      “什么人!”

       阮慎脖颈间已然架了一柄剑,剑刃极薄,曳影跟它的主人一样,像这静深冬夜里的霜,冷的人四肢发寒。

      “见沈子期一面真不容易,尤其夜里”,阮慎心里嘀咕道。

      “我来给你家公子送茶,”阮慎还未说完,颈上已经添了一道血痕,许沨闻言剑又压紧,一双眼紧盯着来人,冰的渗人。

      阮慎抹了一把脖子,眼神晦涩,正要发作。

      沈回轩这才开了窗,静静地看着廊下的两人,阮慎手里的木盒才悠悠举起。

      他见着人了又觉委屈,侧身把许沨挤在边上,说:“子期,上次魏老头在,茶你没喝尽兴,今个我给你寻得好茶送过来”,夜闯沈府的人眨巴着眼看向窗里长身玉立,墨发半披的身影。

      沈回轩扫了一眼穿戴整齐,半边身子浸在夜色的许沨,见许沨低了头,他没说什么,只抬指让收了剑。

      许沨抿着唇,冷硬的面部冻得发青,盯着沈回轩,寒意浸满的双眸带着一点失落。

      “阮公子深夜探访,只是送茶?”沈回轩淡声道。

      也许只有这样深的夜晚,沈回轩困倦时才亲和近人许多,不那么冷清。

      阮慎盯着眼前人,在那一瞬间觉得沈回轩眼波平静的像京城夜里的护城河,连落雪都是寂寂无声,一双清棱的眼里融进了烛光,看过来的时候让人无端想靠近。

      “还送人。”阮慎直直看着他,早已忘了脖子上的伤,鬼使神差的笑着开口,反应过来才意识到唐突了。

      许沨手里的剑出鞘三指,眼里警告味十足。自己来沈府数月,自知倾慕公子者数不胜数,此人莽撞无礼,不过阮家未成气候的毛头小子,也敢胆大至此。

      阮慎对身旁比冬夜还冷的冰块强行忽略,看着沈回轩,只觉得上回没把人瞧够,越看越喜欢,只在心里叹口气,怎么沈府有什么奇珍异宝,把人养的这般好看。

       阮慎道:“楚将军不日回京,届时我兄长拜贴与楚将军旧叙,我定同他一讲新法。”

      沈回轩闻言去了大半困意,正色道:“那便先行谢过阮公子和世子。”

      “茶。”阮慎对沈回轩不叫他阮季真略感伤心,他站在廊下挡在窗前,风还是刮得窗棂作响,廊子里的灯笼被吹的左右摇晃。他怕沈回轩同上回受风咳嗽,又像是忽的记起什么,木盒往前一递,忙说:“夜深了,你早些睡,我走了”。

      许沨抢先一步截了茶,看着阮慎翻墙而走 ,劲装掠过砖瓦,在夜色里划出凌厉的弧线,单薄劲瘦的背影与刚才嬉皮笑脸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转身挺直脊背跪下,说:“属下疏忽职守,察觉之迟,求主子责罚。”

      “我没叫你跟着我。”沈回轩对这声主子实在无言,他确实困了,半睁着眼轻倚在窗边等着下文。

      “……”

      没话的人跪得倒挺实诚。

      沈回轩看着一言不发的许沨,颇感无奈,终究只是揉了揉眉心,不容置疑道:“你不必听命于祖父。”

      “还有,”

      “夜里冷,别守这儿了,回去。”

      许沨跪着不起,腰侧的曳影磕在廊子渗了雪的木板上,咯吱声也闷闷的。

      他听到此话才抬头看向昏黄烛光里的公子,面无表情道:“我在沈府,只效命于公子,我”。

      沈回轩懒得听他表忠心,一只胳膊探出窗外,把人提溜起来,想了想才说:“夜里你在外间睡”,转身就要关窗。

      许沨突然开口道:“刚才那人对公子定另有所图,绝非良人”。

      沈回轩闻言,只侧着身撇了他一眼,许沨立刻闭了嘴杵在旁边。

      沈回轩才记得从他手中抽出木盒,刚一掀开,桂花茶香扑鼻而来,甜香弥漫在廊下,给萧瑟冬夜里添了点不一样的味道。

       沈回轩垂着眸,木盒触感温热,还带着阮慎怀里的温度,他是不知阮慎所图,只是那少年郎眉眼带笑,一腔热忱总归令人感慨。

      沈回轩目光聚在木盒漆印的花纹上,轻轻呢喃道:“京城,要变热闹了呢。”

      阮慎才出沈府,近卫于桑在一旁备马候着,世子三年前受伤在侯府休养,去年年底他就一直跟着阮慎。

      人人都说武安侯长子武功卓绝,惊才艳艳,是阮大将军亲手教出来的好儿郎,未来的好将军,提及阮家小儿子阮慎,就是直率天真,孩子心性。直到世子在边境中箭毒发,坏了根基,卧床养病至今,担子不得已落在阮慎身上,阮大将军好像才注重起小儿子阮慎,只是两人都生分的厉害。

      “主子,侯爷去了世子那。”阮慎从沈府出来,于桑见他脸上带着的那点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角都露出的轻哂。

      阮慎戏谑道:“怎么,看我大哥不行了,来讨好我吗?”

      于桑在阮慎说到一半时已经跪下,“属下不敢!”

      “不敢?”阮慎在人前所表现出的那份伪装被撕破,在这深夜里露了爪牙。

      十九年,在和成熟稳重兄长比较里的十九年,在被父亲忽视的十九年,京城里富家子弟都说阮季真有个好兄长,这辈子不用愁了,事实上哪个不是看他阮慎的笑话。

      于桑在阮慎压迫如实的气势里,弯了脊背,低头咬牙说:“属下见世子无心仕途官场,当年离开是真;如今跟着主子也是真。”

      “呵。”

      “无论主子做什么,属下都听从,任凭吩咐。”

      阮慎利落翻身上马,冷风里衣袍翻飞,他睨着跪在旁边的于桑,五官冷峻,神情并未缓和半分,开口道:“回侯府。”

      于桑随手抹了手掌蹭上的泥土,他知道二公子此时不会轻信自己,只是还是被这番盛气凌人压得不畅快。

      当年跟着世子在边疆时,漫天卷起的黄沙能吃了人,被埋在荒无人烟的大漠里,没命是寻常事。

      那几年与柔利人周旋在大漠,有一回在狂风暴沙里差点回不来,再苦再难兄弟们跟着世子硬是闯出一条条生路。

      直至世子回京养病,他和云吉身为近卫,亲眼看着却无能为力,这两年在京城所遭冷眼暗嘲竟不比大漠的沙子好吃。

      他没有云吉那般淡然的心性守着世子。

      回京后只有另寻新主这一条路。

      “父亲”,阮慎直奔府内,在世子屋前碰着院里背身望月的侯爷,阮老将军只是转过来点了头,径直出了院,阮慎迈出的步子还没落下,便听到父亲道。

      “慎儿。”

      “你大哥身体不好,凡事别太操劳他。”

      阮老将军知命之年猿臂未衰,依旧英风凛凛,在这暮色浓重的夜里一双眼清明方正,望着阮慎时带着些不悦的味道。

      阮慎俯首称是,直到阮老将军走远不见时,才直腰回身,才看见门前站着的人,反应过来,笑着快步走过去。

      平整的地砖这会落了霜,烛光照在上面,明暗相错里冗杂相错着侯府两代人的心事。

       云吉待世子和二公子进去,合了门,和于桑一同站在檐下,他盯着倚在廊柱上的人冻的通红的耳朵,把手中暖炉戳过去,见于桑冷着脸不接,垂下眼睫很是失落,又有些生气。

      这么冷的夜里,穿那么少,再好的身子也熬不住,成天跑来跑去不见影,还不接我的暖炉,冻死——

      “想什么呢?”

      “冻死你!”云吉下意识回答眼前人的话,不小心把心里话讲了出来,一双眼瞪着全是懊悔和无措。

      于桑闻言瞧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他见天冷,怕云吉出来冻着,就没接他递的暖炉,转手从袖子里掏出两颗糖来摊开在云吉眼前。

      他看着才到自己胸膛高的云吉生龙活虎的模样,心里暖了起来,笑着把糖纸剥开喂到云吉嘴里。

      “我不冷,你畏寒揣好了”说完又把云吉披风系紧,遮的严严实实,看着眼前的胖乎团子,没忍住在头上薅了一把。

      云吉乖乖让于桑摸了头,嘴里嚼巴着黏牙的糖,小鹿眼眯成一条缝伸出手要于桑手里剩的那颗糖,半晌却没接着糖,又睁大眼困惑的看着抱着臂的于桑,开口道:“我的糖——”。

      于桑无动于衷,盯着看他,装作冷漠道:“不是要冻死我吗?一边儿诅咒我一边吃我的糖,小胖云。”

      “我没有!”

       “我今年也不胖,世子也说我如今长高了瘦了许多,我只是穿的衣裳多,我叫云吉,不许再叫我小胖云。”

      云吉抬头看着比自己高许多的于桑,拿出“骇人”的气势为自己正名,却露出一颗蛀牙。

      于桑压正了跟小孔雀一样昂扬的脑袋,把糖塞在他手里,严肃道:“以后少吃点,跟个小孩一样,都蛀牙了”。

      “谢谢于桑”,没心没肺的小孩自然没听进去这番良药苦口,只惦念着那颗糖。

      “没大没小,是师哥。”

      云吉但笑不语。

      阮慎浸在浓郁药味儿的屋里,不觉苦涩,只有温暖干燥,不由得打了哈欠,借着劲儿靠在圈椅上疏筋懒骨。

      “怎的,去沈府有兴致,来哥这儿就困成这般。”阮凤挽着袖在一排大红酸枝木书架上找书,

       “阮青云,你笑话我。”阮慎转过头拨弄黄花梨木小高方几上的瓶插梅花。那梅花已折十日有余,一簇簇竞相盛放之后,已然呈颓败之势,香味却不减。

      在这有些病气的屋里那么生机,不同桃李混芳尘,自是香中有别韵。

      阮凤抱了一摞书放在阮慎手边,笑着打量他。阮慎今年不过十之又七,却生的列松如翠,矫若惊龙,身量高挑,虽说才思不济,倒也懂得诗文,也算是京城里皎如玉树临风前的潇洒美少年。

       “原本我以为你入仕是想求取功名,为君分忧,”阮凤居高临下,站在阮慎身前,像是摸猫般抚在弟弟头顶,阮慎偏头龇牙躲开阮凤的恶趣味。

      他无奈叹气道:“你身旁那个胖乎团子不够你摸的吗,哥?”

       阮凤不置可否,随手掸掉阮慎发中残瓣落梅,和颜悦色,坐下继续说:“如今看来,倒是我想错了。”

      阮慎闻言一顿,抬头看了阮凤一眼,阮凤似笑非笑得看着他。

      他就知道自己近来一番动作早被哥哥知晓,自知理亏,低了头敛了性子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哥哥教予我的我自然不会忘。”

      阮凤示意他说下去。

      但他忽的提高声音说:“可是哥哥,昔有楚怀王不闻屈原之言,为秦所困,就有今日圣上一昧亲信旧党吕元义、章樛等言,固守成规,不过乎人浮于事。厝火积薪,终铸大晋弊深如海。”

      “哥哥,圣上想要顺君意不忤逆的臣子,那不是忠,是奸佞。”

      “那你知道君意到底是什么呢,慎儿?”

       “你有没有想过,君意并非新法利弊之异所迁,也并非文武权衡之累,或许最主要的从来都不是朝中新旧两党之争,圣上乃一国之君,君意,是为着整个大晋的。”

      阮凤轻声道:“你不明白吗?”

      阮慎被堵得哑口无言,半晌才不甘心的辩道:“哥哥说圣上意为大晋,可大晋如今并不是弊绝风清,朝野欢欣,更甚者各地路有饿殍不是稀者,那君意有用吗,还重要吗?”

      “盛世造就岂是一朝一夕所为?”

       “所以哥哥你看,大晋需要革新。”阮慎拽着阮凤堆积在椅圈上的袖子慢慢说道。

      阮凤没有再反驳他心里不那么希望掺进新党的弟弟,他闻阮慎今夜所言,就知此事绝非他一时兴起。天真孩童尚且幼不知理,可至其弱冠而立之时,大晋还能呈墨守成规之势吗?

      此夜暂不知明尘何起何落,一年尚未见楼台庙宇之高,但十年足观春去秋来生老病死,百年亦证国之变局朝代更替。

      新法也不是韩章两大家族一时兴起,倘若是京城奢靡掩盖乱象,蒙蔽各州实情,那正如韩雱之言,大晋积弊已久,各州其实早已民不聊生,那么此法终将成民心所望。

      但这条路,也注定险象丛生,时乖命蹇。

      或许,这就是阮慎的路,没有人要求他必须这么做,也不会有人阻止他做。

      大晋崇文,崇的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文臣,新法不是适时而出,是急世所需。这时必须有人站出来,以新火试这新茶。

      “也罢,你执意如此,我不会阻拦。但知还回京后你得自己说服他。”

      阮慎立马欢快答应道:“成。”松开了扯着阮凤袖袍的手。

      “但沈回轩怎么突然掺到新党里了?”

      阮慎少年心气,见着些不平就要替人申冤,别说这两年他亲眼看着这个弟弟性子越发不受管教,心里刚想着什么就要莽撞行事,如今这样他到能理解几分。

      可沈回轩曾执意不入仕,一个自甘恬淡,近乎与世无争的人,因为什么以身入局。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阮凤很是无语,心里默默白了阮慎一眼。

      不知道你扒人沈府墙头送茶。

      “不知道也不打紧,记着别把自己小命给搭进去。”

      阮慎听着这话不舒服,皱着眉几许张口却没说出什么。

      “于桑如今跟着你,倒也让我放心了不少。你自是散漫惯了的,再不羁也勿要苛责于他。”

      阮慎不屑道:“哼,我又没怎么他。”

       阮凤把云吉于桑唤了进去,叫于桑给阮慎把一摞兵书带了回去。他又看着于桑一身衣薄,嘱咐了好一通。

      当然回去后阮慎也好些嘲讽了于桑一番,骂他装个无辜样子博哥哥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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