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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风雪未归人 ...

  •   福绥十二年,十月廿五。

      酉时,天色阴沉,半消的残雪结成嶙峋的冰。京城俞渐跋扈的气氛里,老天爷无声地寒浸万物。

      御花园东南角枯枝里插着只死雀,已经冻透了的雀眼半阖着,映着永和宫琉璃瓦上几株杂草,静的出奇。

      几声树枝折断声突兀的响起。

      “甘棠姐姐,听小顺子说宫里那位染了风寒,病的越发重了”,坤宁宫的小宫女小声说完,折了枝半开的腊梅,往冻得通红的手上哈着气,杏眼睁的溜圆,瑟缩着往甘棠身边靠了靠。

      “与坤宁宫无关的事少议论,折完了花好早些回去给娘娘交差”,甘棠透着枝杈残雪间瞧了一眼永和宫外露的翼角,压着声儿说完。

      她拧着眉又道:“陛下禁止宫中议论宜嫔娘娘的事,你切莫再与其他人说。”

      一阵裹挟着残雪的风穿过,仿佛带着呜咽声,假山后有石子突然掉落,砸在了残雪里,甘棠骤然转身。

      “甘棠姐姐,我害怕——”

      “大抵是宫里哪位娘娘的猫跑出来了”,甘棠捏紧手中的梅枝,松了怔住的身形,对身后遮挡着的小宫女安慰道。

      甘棠没告诉小宫女她刹那瞥见的那道,接了猫的黑影,只是紧盯着她开口道:“腊梅够了,咱们该回去了”。

      风越发紧了,御花园里甘棠拉着小宫女走的飞快,两抹身影转眼不见。

      刺骨的风静了下来,新雪飘落。

      假山后露出一角玄袍,殷鴸望着腊梅树上折断的残枝,轻捏着杭绸鹤氅下掩着的死雀,眉目之色冷淡无情,肩上趴着的黑猫瞳孔幽绿,细长尾巴轻轻一摇,勾住了主人的后颈。

      殷鴸抬头看向宫女离开的平阳路,亭台湖园、假山草树错综蜿蜒,掩住了去向,永和宫外露的最后一角也被遮得严严实实。

      雪落在殷鴸眉宇,顷刻消融。他闻见梅香,嗅了嗅,兀自笑了,五官生动得连梅花都失了色。

      若是常人见了,也觉得这只不过是一个五官俊美,仪表堂堂的少年郎,谁又能想到几年后玉堂金马不复[1],威服弄权,机关算尽的左散骑常侍。

      也曾是梅下翩翩公子。

      暮色四合,一人一猫隐在逐渐浓重的夜色里,转身不见。

      整个京城笼罩在黑夜时,新雪已经落了一指多厚。苍山负雪,纸醉金迷就此静歇,踩碎的残雪被遮掩,皇宫金碧辉煌下的奢靡颓唐、讳莫如深也一同覆上了白雪。

      翌日,京城街道积雪已经被官兵清扫。

      辰时太阳照得分明,尚茗街一品茗会客楼大堂外,缓缓停下一辆马车,等马车落稳了,才见一只骨节分明,清瘦白皙的手拨开厚重的维幔。

      一楼吃茶作乐的客人或轻瞥或直视,带着好奇,对上那位公子温润谦和的眼,竟生出几分自惭形秽来。

      “公子,这边请。”

      茶博士引着人上了二楼,遮挡了清隽身形,也遮挡了附着在沈回轩举手投足间的目光。如此不惹纤尘神仙中人,多一分窥探都是亵渎。

      沈回轩才至清一阁,便有人调笑道:“白玉谁家郎,惊动满堂人[2]。”

      听闻此言,席间人都静了一瞬,连着茶汽飘散升腾都恍若慢了几分。

      沈回轩抬眼看向窗边,阮慎手里把玩着茶盏,吊儿郎当的斜倚在支摘窗沿,少年郎满眼笑意,志气不藏,理应画凌烟,上甘泉,功名莫属[3]。

      迎着沈回轩的目光,阮慎送了一记颇带哀怨的秋波,好似拈风吃醋的小娘子嗔怪眼前郎君,此般若是个姑娘,倒也无伤大雅,只是放在阮慎剑眉如漆刷,一双眼光射寒星,神采飞扬的脸上,简直轻挑至极。

      “阮季真,风月场里随你怎么闹,别在这儿发浑”,张仲怀对恪靖侯家的这位儿子简直是恨铁不成钢,什么时候了,还耍这把戏放浪形骸,他忙对着沈回轩陪笑,沈回轩颔首回之。

      阮慎闻此言手间茶盏停了一瞬,眉眼笑意敛了三分,摇了摇头,颇感无趣地坐正拣了口菜吃,懒散的身子骨里依旧透着十成十的不羁。

      福绥九年间皇亲贵胄中元节举办茶会,因沈回轩的样貌太过出挑,被内常侍碰见,私下里讲了句“酒嫩倾金液,茶新碾玉尘[4]”。本来就是讲不得台面的话,偏那位内常侍是宦官里出了名的好左风,有着龙阳之好,“玉尘公子”一称传到沈府,沈卿一大把年纪了跟官家要治内常侍的罪,当时闹得沸沸扬扬。

      如今在沈回轩前都对“玉尘”避之不及,阮慎这句“白玉谁家郎”若是惹眼前这位不高兴了,往后恐相交不利。

      “子期,这位是阮大将军次子,叫阮”张仲怀还未说完,就被阮慎截了话。

      “我叫阮慎,小字季真”,阮慎盯着沈回轩,一脸真诚道。

      沈回轩略倾身回礼,唇角牵起,露出点笑意,这两年府里对中元节茶会的事避之不提,自己倒没多大在意,只是不管对方今日是有意还是无心,都引起他的注意了。

      张仲怀见沈回轩面色和悦,忙叫小厮接了氅衣,引着入座。

      工部侍郎魏大人一见这沈府独子,心里不免腹排,不过是个京城世家里子承父业,不谙世事未经疾苦的公子哥,且不入仕,外界传的什么巧机若神,如切如磋,恐怕是为了配那郎艳独绝的风韵的一套说辞罢了。

      当即审视起沈回轩,面上几许愠色,对着张仲怀吹胡子瞪眼道: “张大人,沈家向来不参党争,对新政只持中肯,不曾提倡,今日来个不入仕的儿子,是想搅这盘局吗?”

      沈回轩抿了一口茶,垂眸看着茶叶顺着茶汤打着旋沉下去,闻言只是轻声道:“祖父近年病患缠身,无力新法之行,今日我来是与诸位共道,秉承新法。”

      张仲怀怕魏侍郎又因对世家的不满迁于沈回轩,他忙说道:“宫里传来消息,宜嫔冒犯圣上,被禁足在永和宫,说是早就感染风寒,病情俞发严重,昨夜里一场大雪,人恐怕已经废了”,又解释道:“宜嫔是伯爵府韩家二女儿”。

      韩家为了新法,执意把女儿送进宫想吹枕边风。皇宫红墙绿瓦,到底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皇帝近些年越发喜怒无常,如今颇听信旧党打压新政,韩家女素来以温良淳善为京城所赞,如今却沦为新旧两法之争的牺牲品,难免令人唏嘘。

      朝堂波诡云谲,世道险恶丛生,好像人人被困在京城无状的风里,求畅快则不得生,求安稳也不得生。

      “圣上这是在警告”魏侍郎叹了口气,“新法难行啊。”

      “子期怎么看?”张仲怀道。

      在座的皆看向沈回轩,阮慎瞅着沈回轩腰间的青玉镂雕活心佩随着那人动作从腰前滑至臀侧,隔着桌上茶器,水汽氤氲里,浅水绿穗子贴着身线悠荡着,那番衣着动作映入阮慎眼里。

      他在茶水香气里竟醉了。

      恍然间一声茶盖轻磕在杯壁的清脆音把阮慎惊醒。

      阮慎闻声见那托着茶杯的手在瓷器映衬下愈发莹润似珠,沈回轩用茶盖轻拨茶叶,阮慎目光随沈回轩拨动茶叶间一上一下,心也漏了一拍。

      心想沈家这位果真生的风姿绰约,难怪,难怪表妹喜欢,一天天嘴里不下百遍的提。

      “重阳节时,边关打了胜仗,柔利国求和,楚将军快回来了吧。”

      沈回轩说完顿了一下,目光直抵阮慎双眸,沉静温润中却带着化不开的清冷隔膜,好似天边月,看不懂,近不得。

      阮慎摸了一把额头上被茶汽熏出的微汗,才讪笑着收回目光。

      张仲怀迟疑道,“子期的意思是,楚将军回京是个契机?”又颇为丧气地叹了口气,“只是楚将军几年未归,朝中局势错综变幻,如今回来,若是意合新法倒好,只恐又是个变数。”

      到底是变数还是隐患威胁,楚恒骞没回京城,便像是蒙着盖头的新娘,是美是丑,是良是恶,谁也无法下定论。

      魏侍郎又补一刀,道:“大晋开国,两朝重文轻武,此次回京,他楚恒骞有那个分量让圣上听他一言吗?且不说圣上愿不愿意听,那位可是个混不吝的主儿,两党之争,他会趟这浑水?”

      “魏大人这就妄下定论了吧。”阮慎支起窗,透彻冷风灌了进来,冲淡了清一阁的闷热,却冷不了魏侍郎一言后他胸腔里一股难言的窝火。

      沈回轩看了一眼阮慎,开口道:“楚将军行事再如何,杀敌报国,悍守边疆的功绩世人看在眼里,圣上也要顾及楚家三代忠良的份量。”

      但谁都清楚,如今忠良二字不过是一腔忠肝义胆的安慰之词,世道不信,朝廷不信,皇帝更不信,大晋尚文,武将不受待见,血汗换来的功绩最后被那些个酸言臭语的文官弹劾,终究落得个位高权重,有违政和,功高震主的罪名。

       阮慎半只胳膊搭在窗沿,撑着下巴,眼睫在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遮掩了眸子里的义愤和一点不被人所探察的落寞,向下望去。

      尚茗街行人来往,冬日里暖阳散在街道早被践踏污浊的冰棱冻雪上,雪水和着尘土逐渐搅成了粘脚的泥,过往穿梭的小贩冻得通红的脸和双手在这尚茗街高大楼阁间便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阮慎视线凝在街道挑着货的老翁身上,直到老翁颤颤巍巍越过一处凸起的冰丘,才转过头,捏紧茶杯道,

      “今日朝廷冗官冗吏,勾结贪赃枉法者数不胜数,京都高楼起地,琼楼玉宇,那是拿着百姓的血肉筑起来的,那些个老顽固,为着自个儿田产家业,不顾生民,说什么新法未承天时,过于激进,恐臣民无所适从,简直不可理喻!”

      阮慎到底是不过十九的少年郎,看不惯固守旧法的官员世家的做派,又不能凭一己之力扭朝堂之势,少年意气却无力挣破束缚。

       “柔利臣服,边境已然安定,秋收冬藏,眼下正是新法行时”,沈回轩一袭月白圆领宽袖褴袍,透过窗棂薄纸的冬阳落在衣襟的竹纹上,银白青绿两线交织,明暗相错,轻晃粼闪,端坐在案几前的人气色提了三分。面上罩着暖阳映射的橘粉,连同那份疏离淡薄也隐去了。

      “阮公子可与那位楚将军熟识?”沈回轩薄唇轻启,面色平静温润。
      阮慎被这淡淡一声阮公子叫回神,一腔难言诉诸平息,横眉斜挑,说道:“我大哥曾与楚将军一同习过书,年幼时我见过几回,我与他”。

      他又有些苦恼,不知怎么告诉几人他和楚恒骞不合,不,简直命里犯冲,但在几人看过来时,尤其在沈回轩近乎关怀理解的目光里,只停顿了一息,干巴巴地补充了句,“……交集倒也有。”

      “如此,便只有等楚将军回京再作商议了”,沈回轩说罢询问的目光看向张仲怀和魏大人。

      张仲怀自然赞同,魏侍郎不语,似是默认了,他对世家不满,对舞刀弄枪风流狂狷的楚恒骞更是看不惯,面上不显,一把年纪的老头只哼了声,一口气拂开茶叶喝了口茶,并不做声。

      沿着窗棂边窜进一缕风,正巧扑在了沈回轩面上,月白衣袖被风推了一截,漏出清瘦手腕,淡青的脉络趁在莹白肌肤上,恍若这京城寒冬里早生的一抹春色,只是人却在冷风里掩着帕子咳了好几声。

      阮慎忙收了撑杆,啪的一声合了窗,沈回轩含了口茶,压下咳意。

      张仲怀给沈回轩添了茶,感慨道:“这茶楼开业不足一月,在尚茗街的生意如此兴隆,禹杭来的店家大手笔啊。”

       “馥郁醇爽,乐清雁荡山的雁荡云雾,果真好茶”,阮慎抿了一口茶,细咂其味,见沈回轩席间已经添了几许,想来是颇喜吃茶的。

      茶香四溢,烟火渐升。

      冬日的京城尚且泡在热茶温汤里,冰雪冻不住,再深长的夜里积的冰雪,在这几分日光里都消融了。

      可别的地儿在这凛冬里却难捱得紧。

      边境苦战柔利一年的晋安铁骑,腰中刀剑犹血腥。楚恒骞独领两万骑兵已在漫天肆虐风雪里往京城赶,马蹄声沉重震耳,战甲长枪照冰霜,刺骨冷风里旌旗猎猎。

      风雪载的是大晋的未归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风雪未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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